孟盈盈口中的那个“他”,和让他收不上税的罪魁祸首是同一个人——陈君迁。
三年前,陈君迁刚到永宁县令任上后不久,来郡中和他要了一笔抚恤金给剿匪死伤的葡萄村村民,回去时在街上恰好撞见孟盈盈的马受了惊,连养了十几年马的马夫都控制不住,没想到陈君迁力大如牛,拉着缰绳僵持许久后,竟生生将惊马压倒在了地上!
彼时,风吹起车帘,受了惊吓的孟盈盈一眼就看见了压在马脖子上的陈君迁,只一瞬间便动了心。
要不是那年她还小,现在陈君迁说不定已经是他长寿郡守的女婿了!
原本孟沧以为,那时女儿太小,没见过多少好男人,等她稍微长大些,见识的多了,便不会再把心思放在陈君迁身上。可没想到,女儿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眼看就要及笄了,却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么一个粗人。
他只好赔着笑劝女儿:“盈盈啊,你听爹爹一句啊。那个陈君迁他已经娶妻了,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总惦记着他,不合适。爹爹前几天让你相看的几位公子人都不错,你看……”
孟盈盈不为所动:“娶了妻可以休掉啊!我不介意他娶过妻!实在不行,让那女人做个外室,赏她一座园子自己住就是了。反正我非他不嫁!”
可人家也没说过要娶你啊。
孟沧擦了擦汗,这话他只敢自己默默腹诽,可舍不得说给宝贝女儿听。
他为难地看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她是庶出,身份低微入不了宫也嫁不了王公贵族,那长寿郡中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多得是,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那么个乡野匹夫?
不过这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当务之急是阻止女儿去永宁县遭罪。
“盈盈,你听爹爹说啊。永宁县呢刚发了大水,路边都是淹死的人,脸啊身子啊都泡肿了,脸色又白又紫,那肚子肿得跟怀了口钟似的,一碰还会炸开!好多死人啊都陷在淤泥里没挖出来呢,你的马车一压,那到时候‘嘭嘭嘭’全都是血啊肠子的,还有手伸出来拦车……”
孟盈盈从未见过洪水过后的惨状,孟沧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大通,她越听脸色越苍白,说到死人伸手时,她更是立刻捂住了耳朵:“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孟沧忙抱住女儿安抚:“好好好爹爹不说啊,爹爹不说了……那这永宁县,还去吗?”
孟盈盈犹豫半晌:“永宁县……我现在不去,但是爹爹,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他怕不是都要把我忘了。你什么时候让他来一次呀?他下次来,你能不能让他来提亲呀?爹爹~”
“人家有妻……”
孟盈盈一瞪眼:“我不管!你让他来!来了写封休书让人给那女人送去不就是了!爹~我都要及笄了,再不议亲,到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丢的还不是您的脸嘛?您是他上司,您让他娶我,他敢不娶吗?!”
他敢。
但孟沧不敢说。
见孟沧不答应,孟盈盈摇晃起他的衣袖:“爹爹,您是郡守,整个长寿郡的官员都归您管,您就替他在郡里安排个一官半职,我不就能每天都见到他了嘛!好不好嘛~爹~”
娇俏可人的女儿撒起娇来,老父亲哪舍得说个不字。
可是陈君迁刚刚拒绝了加税的旨意,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别说给陈君迁调任,就连他都官位不保!
孟沧为难道:“这……爹爹是有这个职权不假,可也得他自己争气啊。他要是没做出什么政绩,爹爹就是想提拔他到郡里也没有理由不是?”
“那……这次水患爹爹私底下送些银子给他,帮他顺利渡过难关,为他记上一功不就行了?反正年后长寿郡官员要调整,正好把他提拔上来,他还得谢谢爹爹帮忙,就更不敢不娶我了!”
孟沧眼前一黑。
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否则他今年的税还没着落,又得再赔进去一大笔银子!
“盈盈,盈盈,爹爹下午还有要事,这样……这件事爹爹想办法,你先回府,把今天的功课补上,好吗?”
孟盈盈一扁嘴。
她也不知道爹爹今天是怎么了,往常她想要什么,爹爹从不会拒绝她,就算难于登天,他也一定会排除万难给她办到。
她就是想多见见他,想嫁给他,有这么难办嘛!
但孟沧看起来的确有要事在身,姨娘叮嘱过她很多次,爹爹虽宠爱她远胜过其他兄弟姐妹,但她还是要注意分寸,不可太过分。
“好吧,爹爹去忙吧……但是,最晚年后,他一定要来啊!不然我就去永宁县找他!”
孟沧只得先应下:“好好好……”
“拉钩!”
“拉钩拉钩……”
得了孟沧的许诺,孟盈盈喜笑颜开地回府去了。
途径府衙大门,看见孟沧的两个侍卫,孟盈盈轻哼一声:还侍卫呢,肩不如他宽,个不如他高,长得也不如他英俊,身手定也不如他好!爹爹总说长寿郡里好儿郎多如牛毛,可她看来,都不如他!
想到明年自己及笄,刚刚好嫁给他,孟盈盈心里乐开了花。
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地离去,孟沧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离年后还有七八个月,只要陈君迁不犯什么大错,调他来长寿郡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今年的税收怎么办呢?
孟沧狠狠叹气——要不是宝贝女儿看上了陈君迁这小子,大不了他把陈君迁拒不收税这事上报朝廷,到时皇上雷霆震怒将其发落,就算永宁县找不到继任县令,也不是他的过错,哪用得着这么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这个未来岳丈还是得抓紧时间想办法,把赋税这事先解决了。
孟沧招来属下:“去盘盘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和银子,先把永宁县今年的税填上,不够的,想办法大家凑一凑。”
*
几天后,陈君迁休沐。
村里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他在家时,偶尔会去帮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盖房修院,自家的新房便耽搁了。
不过沈京墨也并不在意,左右东屋仍旧完好,新房得空便盖上几块砖,忙时便撂下,已经是她和陈君迁的共识。
今早他也去别人家帮忙了,沈京墨则独自去河边浣衣。
她只需洗自己贴身的几件衣物,不多时便洗完回家。
走到半路,迎面被几个村里人撞上。沈京墨与他们不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把视线落在了沈京墨脸上。
其中一人问她:“陈家娘子,你家的金龙王还在吗?”
沈京墨不解他们为何对金龙王感兴趣,只如实摇了摇头,道,许是洪水来时被冲走了,连放金龙王的酒坛子也不见了。
几人听完当即变了脸色,吓了沈京墨一跳,追问原因,他们却又讪讪笑着说只是随口一问,随即便赶紧离开了,可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但一撞见她的眼神,又慌慌张张地加快了脚步,那眼神,竟似是在怕她。
沈京墨疑惑地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慢慢往回家走去。
到家时,陈君迁刚好也忙完回来。
帮她晾好衣裳,陈君迁端来午饭与她一起吃。
东屋的柜子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花形物,巴掌大小,长得并不好看,却有一股异香,起初闻时不浓,可在屋中放得久了却也不会转淡,反而越发好闻,清新冷冽,越闻越让人清醒。
陈君迁吃饭时便注意到了这东西,待用完了饭收拾好碗筷,见沈京墨没有歇晌的意思,他才问她怎么捡了这东西回来。
沈京墨瞧瞧那黑花,又看向陈君迁,笑道:“早上在河边捡到的,虽不知是何物,但闻之有异香,便带回来了,放在屋中当香薰刚好。”
原本在上京,她自己就会制香,不管是随身携带的冷香花包,还是需点燃才能散发香味的暖香,她都喜欢得紧。
只是在这里没有这样奢侈的条件,她才渐渐没了这习惯。
“此物的香气怪得很,我在上京制过许多种香,市面上能找到的香料几乎都认得,唯独这个从未见过。大人可知这是何物?”
陈君迁将黑花拿在手中观察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得,武凌山上有一片地长了很多,香得很,村里人都管它叫香骨朵。”
“香骨朵……”沈京墨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莫不是这里独有的?”
陈君迁:“没准是吧,我在县里没见过。”
听他这么说,沈京墨眼前一亮:“若是多采些香骨朵,炼制成香,想必县里、郡里的小姐们一定喜欢。若能多种一些,说不定能卖不少钱!”
她光是这么一想便来了兴致,当即便想去山上再采些来制香试试。
陈君迁看着她在屋中踱来踱去,一边念叨着许许多多香料的名字,一边回忆制香所用的器具,禁不住勾起唇角。
“你这又是办学堂,又是制香,还欠了人家柳家姑娘一幅绣品,忙得过来吗?”
沈京墨的脚步顿住了,但随即又走动起来——她如今成日无所事事,最多的就是时间,更何况她还得攒钱,将来和离时才好还他这几年的恩情。
当然,这话她不打算说给陈君迁听,毕竟虽然二人成亲是假,将来要还清他钱这事她也告诉过他了,但总将钱和恩情相提并论,她怕轻贱了他的好心。
沈京墨又慢悠悠走了起来:“刺绣最急,但也不能天天绣时时绣,眼睛总要歇歇的,换去制香不是正好?”
“好是好,不过这香骨朵长在最茂密的林子里,比你来那日走过的还要深、还要暗,蛇虫也更多,你敢去?”
陈君迁这话是为她考虑,可他语带调笑,沈京墨总觉得他是故意吓唬她的。
她咬了咬唇,蓦地转身朝向他,笑眼弯弯道:“山上如此危险,大人难道放心让我独自前去?”
陈君迁原本是怕她累着,想劝她别去,可沈京墨笑颜如花,哪怕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狡黠,他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她了。
他似乎经常拿她没办法。
陈君迁只好退一步,无奈地笑:“行吧,那改天……”
“就今天!”
*
武凌山连绵百里,只有半山腰的一小片密林中生长着她想要的香骨朵。
两人出发时已是下午,陈君迁带了一个麻袋和两只铲子,怕她饿着渴着,还特意带了吃食和水壶,以至于陈川柏还以为他俩背着自己偷偷去野炊。
起初未上山时,沈京墨走在平坦小路上,兴致勃勃,精神头也足,主动提出帮陈君迁拿几样东西。
陈君迁却把东西统统归到一只手上,反把另一只手递到她掌中,道,此物金贵,还望沈小姐好生保管。
沈京墨忍着笑拍掉他的手,拎着裙摆小跑着往前去了。
陈君迁在后面慢慢追。
她跑到山脚下果然便慢了下来。他们上山的地方颇为陡峭,平日很少有人走,连条小径也没有,地上满是碎石子和足以淹没脚面的野草。
沈京墨不敢一个人走,总觉得草丛里有窸窣轻响,似是有蛇虫鼠蚁在暗中窥视。
幸好陈君迁带了割草用的镰刀,又捡了根粗树枝给她当做拐杖,他走在她身前探路,她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落了后。
两人爬了快半个时辰的山,沈京墨已经累得腰酸腿软,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就算有登山杖支撑,也渐渐地快要跟不上陈君迁的脚步了。
陈君迁虽在认真开路,却始终关注着身后,听到沈京墨的喘息声愈发粗重,他快步砍掉前面的高草,退下两步来拉她。
“前面有片平地,歇会儿再走。”
沈京墨听见终于能休息,不禁开心起来,将手交给陈君迁,由他用力一提,攀上陡峭的石壁,眼前果然出现了一片由一整块青石形成的平坦处。
她站在光滑的石头上大口喘气,陈君迁则放下手上的东西,从麻袋里掏出一块布来铺在石头上:“坐吧,干净的。”
那是他铺床用的,临走时被他从地铺上卷起来塞进了麻袋里。
沈京墨此时已是累极了,没有和他客气便坐了下来。他又取出水壶和吃食递给她,随后又在附近转了一圈,一是探路,二是在周围撒下药粉,确保没有蛇、蝎子之类的东西靠近。
“大人也歇歇吧。”沈京墨喝了几口水,转头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