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将自家院子也当做临时住地,但村民们不忍打扰他与沈京墨,都找了借口另寻别处去住。
三天过去,住处基本都有了着落,只是各家财产都损失惨重,洪水淹死了不少家畜,有些侥幸活下来的,为了躲水都跑上了山。葡萄村附近山林茂密,几只鸡鸭猪鹅跑进去,想再抓回来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更要命的是庄稼,为了方便灌溉,大多数人家的地地势都低,大水一冲,便什么都不剩了。唯有些在山上平坦处种的庄稼还算安全,但数量极少,又被大雨打过,能不能把明年的种子保住都难说。
眼下众人家中都没剩多少粮食,而通往永宁县的路又被大雨冲毁,一时半会出不去——
下山第二天晌午,谢遇欢就带人赶了过来,却被崩塌的山石堵在了半道,只能派人小心翼翼翻进村来找陈君迁。
他那时才知道,永宁县到葡萄村的路上,有一片松动的山石在连日大雨冲刷下山体滑坡,那处又正好是低洼地段,很快就变成了个蓄水池。
雨水积少成多,最终在几天前的夜里将其冲垮,涌入葡萄村。
幸亏一路上还有崩塌滚落的山石阻挡,水漫葡萄村的速度才有减缓,否则陈君迁去接顾婶,八成就回不来了。
但这些山石块头太大,就算把能找来的人手都用上,也得花个三五日才能把石头弄碎搬开。
衙役把谢遇欢的话原封不动地报知陈君迁。
他了解了如今的情况,又确认过陈大和陈川柏在县里安然无恙,以及除了葡萄村,永宁县其他辖地受灾并不严重后,才让衙役回去,并让谢遇欢想尽办法送些吃的进来。
第三天,几名衙役背着好几袋粮食,翻过高高的北山,总算把当下最紧要的东西送到了葡萄村人的手里。
村民有了吃的,陈君迁才有心思去解决剩下的事。
当天下午,陈君迁聚集各家男人,分配了接下去的事务:
这几日村中大部分土地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挖出来的牲畜尸体必须立刻焚毁掩埋以防传播疫病;
各家重建,院墙和房屋不可再用夯土,都要改建石墙;
村中仅剩的庄稼各家各户轮番派人看守,务必保住明年的种子。
男人们很快商讨出了轮值的安排,各自离去。
月上枝头,暴雨过后的夜空分外清透。
陈君迁到家后便径直去了西屋,外衣也没脱,踢掉长靴便一头躺倒在了床上。
床褥已经洗干净了,他却没有铺,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手代替枕头,衣裳代替被子,倒头就睡。
这几日他实在是太累了,也无需讲究床铺得舒不舒服,哪怕让他睡在硬邦邦的地上,他也能一闭眼就睡过去。
东屋里,沈京墨听见院门开关的动静,却没见到他人。往常他就算不住在她屋里,回了家也会和她打声招呼再走。
今日她没见着人,觉着反常,披衣下地出来查看。
西屋的门也没关,幸好这季节夜里不冷,沈京墨往屋里瞧了一眼,就看见陈君迁斜躺在床上,脏兮兮的衣裳随手盖在小腹上,一条腿因为床板不够长搭在了床外,沾着泥的靴子一正一反、一站一躺地散落在两处。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陈君迁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就被院中一声刻意压低了的惊呼惊醒了。
惊呼声后是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和潺潺流水声。
有贼?!
他的睡意顿时消散,鞋都没来得及穿,跳下床来一把拉开房门。
皎白的月光把小院里的一切照得亮堂。
厨房外的水缸边,一个娇俏的白影正背对着他,双手捧着脸上下来回地快速擦洗,撩起的水珠随着动作飞溅。
此时夜已深了,周遭分外安静。
听见西屋门打开的声音,沈京墨一慌,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后,马上又动了起来,而且速度比原先更快,似乎是怕陈君迁发现什么似的。
陈君迁看清那人影是她后才放下心来,回屋把鞋穿好后才朝她走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陈君迁随口问完,却发现随着他脚步声靠近,她擦洗的动作愈发快了。
他脚步一顿,就见她挪动了下身子,原本他还能瞧见她的侧脸,如今却是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了。
陈君迁疑惑地绕到水缸那头,低头看去。
沈京墨却是“啊”地尖叫一声,猛地一把捂住了脸,转过脸去蹲下身子,将一张小脸深深埋在了掌心不肯让他看见。
“怎么了?”陈君迁一头雾水,又怕她受了伤,担心地绕回到她跟前蹲下身,伸手去掰她的手。
沈京墨挣扎了几下,无奈与他力气悬殊,腕子被拉开的瞬间,她慌张地把脸埋在膝上,小声地叫了句:“别看!”
陈君迁哪会听她的?她越遮遮掩掩,他越怕她出了什么事。
一手攥住她两条纤细的手腕,陈君迁摸到沈京墨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她不情不愿地仰起脸来面对他,眼神却只盯着鼻尖,一脸的懊恼。
清亮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陈君迁这才看见,她的额头、鼻尖、脸颊上沾着许多黑灰,白一片灰一片的,有些洗过却没洗干净的,水珠混着灰流成了一道黑乎乎的印子,有些让她蹭在了衣袖和膝盖上。
他一怔:“你要生火?饿了?”
既已被他看见了,沈京墨认命地向后一仰,下巴脱离他指尖,哀怨地望向厨房。
“我想烧水,结果炉膛里的火太大了,扑了一身灰……”
在上京,沈府各个厨房都配有专门的烧火丫头,如何控制火候大小,防止风口冒火星喷灰,都是有讲究的,沈京墨从未做过这些事,就连点火都是尝试了好几次才总算成功的。
陈君迁看着她这一脸灰痕,和他初次遇见她那日似的狼狈,不由得笑她:“这种粗活喊我去做不就好了。”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取来巾子给她擦脸,但只擦了两下,就被她抽走自己擦洗去了。
陈君迁只好遗憾地松手,转身进了厨房。
大锅里已经倒好了半锅水,陈君迁麻利地将火重新生起来,握着扇子蹲在炉膛边上盯着。
沈京墨很快也洗好了脸,走进厨房来蹲在他身边。
“你去歇着吧,烧好了我给你送去。”
沈京墨摇摇头,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臂上,一双清澈的杏眸炯炯有神地盯着炉膛中悦动的火焰。
“大人累了一天才该去歇息,我不困。”
陈君迁方才小睡了一会儿,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更不放心她一个人守着炉火,自然就没走。
“西屋里还有半壶凉水,你渴的话先拿去喝。”陈君迁边说边指了指她脚边的柴草。
“我不是渴,”沈京墨递给陈君迁一把柴草,“我是看大人乏得厉害,想烧些热水给大人擦擦身子泡泡脚。”
正往炉膛里添柴草的陈君迁手猛地顿住了。
第30章
送饭、吃醋(二合一) “劳烦娘子亲手……
山洪过后,家中的木柴和柴草几乎都被泡湿了,烧水比以前更加麻烦,陈君迁除了下山那晚用凉水冲了冲身上的泥浆,还没好好沐浴过。
他的手悬停在炉膛前,膛中的火苗一闪,顺势卷上了他手里的柴草。
指尖感受到那股灼热时,陈君迁才忙把手一甩,将那已经烧着了的柴草扔进炉膛,转头看向身边神色如常的沈京墨。
“这水是烧给我的?”他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过惊喜。
沈京墨很认真地点点头,随后一顿,故作随意地提议道:“嗯……大人若是用不了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下山后她也只用凉水擦洗了一次身子,可这几日忙着干活,日日都出一身汗,她着实难受。这水虽说主要是为了让他解乏,但她也的确想分上半桶好好洗洗。
陈君迁哪会吝啬这半桶水,刚一烧开就先送进了她房中,只剩了一点给自己——他又不是什么讲究人,这一锅底的热水兑上点凉水,先擦身再烫脚足矣。
泡完了脚,乏意果然减轻了许多。陈君迁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双手垫在脖子底下,美滋滋地看着东面的墙壁。
山洪前夜她还对他有诸多不满,今晚却主动为他烧水泡脚。
莫非是在危难之时突然意识到他比那位只会舞文弄墨的上京公子哥可靠得多,所以对他动心了?
陈君迁默默把这几日自己当着她的面做过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
就算不至于动心,至少也是有好感。
就这么想着,他嘴角含笑地睡着了。
东屋里,沈京墨褪下衣衫,打湿巾子仔细擦洗着身体。
陈家没有浴桶,以往家里只有三个男人,天热时下河洗澡,冷时就在屋里随便擦擦,没有买浴桶的必要。
沈京墨来之后本是要买的,但没过几天她便发现,原来在村中烧水竟是件奢侈的事,劈柴、挑水都很费力气,若用浴桶沐浴便得一直备着冷热水以便随时调节水温,清理起来也要他人帮忙,她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是以除了在县衙那日泡了次澡外,后面这些日子,她都是趁做饭后灶上仍有余温,热上一小桶水,关起门窗在屋里小心擦洗。
像今夜这样专门为了清洗而烧水,她也觉得奢侈,便只少兑了些凉水,好让水多温一会儿,她能仔细多洗一会儿。
柔软的白巾淋漓着温热的水珠,沈京墨一边享受地擦身,一边默默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点点滴滴。
山洪前,她极少见到陈君迁在他人面前是何模样,只知道葡萄村、乃至整个永宁县的人都对他颇为信服。
直到这几天她才真正明白,为何一个从未读过书、亦身无功名的布衣,能成为永宁县的县令。
他是个好人。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陈君迁都称得上是个好人。
她实在没什么能为这位好人做的,只能烧桶热水,希望他今夜睡个好觉。
*
葡萄村通往永宁县的路被滚落的山石阻塞已有数日。
谢遇欢自昨日起便带人凿碎巨石搬运开去,村里人都有了住处后,陈君迁也带人从另一侧同时开凿,以期早日将路疏通,好把粮食药材和盖房用的砖石砂浆运进来。
此事耽搁不得,村里能出力的男人们整日都在路上凿石,连晌午饭都是家中妇人送去吃。
陈君迁也在这些人之列。
家里没有别人,送饭这事自然落在了沈京墨头上。
左右她也无事可做,虽说要送柳翠仪的刺绣还未完成,但眼下村里人都在忙着开路重建,她自然不可能有心思绣花,离晌午还早时,便已经起锅烧水准备热饭了。
前一晚陈君迁蒸了不少菜饽饽和干馍,这东西虽不怎么好吃,但扛饿又容易保存,蒸一锅能吃两三天,吃起来也方便,有火便热一热,没火凉着也能吃。
自打上次烧水时被熏得一脸黑灰,沈京墨便专门和陈君迁讨教过如何掌握火候,奈何村里的大灶着实难用,她一个人又要看着火,又要注意着锅,忙活了半天,还是不小心把锅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