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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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