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屋里吧,”沈京墨爬到床上靠墙而坐,看着傅修远僵住的背影,语气淡淡,“这种时候没必要讲那些虚礼。”
过去几年数次涉险,诸如此类的情况她遇见过不知多少次,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虚礼哪有命重要。
傅修远的手已经搭在了门上。
他自幼所学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做于礼不合,尤其是,身后的女子是他爱慕了十余年的姑娘,更何况她如今已嫁做人妇。
可他的手腕却重似千斤,在得了她的应允后,便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
踌躇半晌,他终是顺从本心收回了手。
屋中没有蜡烛,门窗一关便只剩屋外透进来的一丝夕阳余晖,昏暗得难以视物。
傅修远脚步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沈京墨。
她穿着不大合身的粗布衣裳,头上的簪子也遗落在了丹水,如今只能用随手捡来的一根树枝挽住头发。
他突然想起,她十四岁那年,他曾偷偷画过一幅画,那是他想象中几年后的她,比十四岁更娇俏,更明艳的她。
是他想象中她嫁给他时的模样。
如今她的确如他当时所想那般,娇俏,明艳,嫁了人。
只是那人不是他。
而是他的敌人,反贼的头目。
他看着与画中那珠围翠绕的姑娘全然相反的沈京墨,想着来时路上大大方方与人交谈的沈京墨,还有在厨房熟练烧火的沈京墨,忽然意识到他们大概在很久之前就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但那又如何?他仍是她的伯鸿哥哥,她也依旧是他倾慕的姑娘,就算她嫁给了他的敌人,他还是会奋不顾身跳下冰河去救她。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霍一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屋中的光线逐渐暗下,傅修远却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靖靖,”思虑许久,他总算下定决心问出口,“愿不愿意跟我走?”
沈京墨望了过去,昏暗中,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旧衣的傅修远,看上去和她似乎是一样的人。
但她知道他们不一样了。
“和你走,去做大越的顺臣?”
她的话一出,傅修远心中的火苗瞬间便被剿灭了大半。
苏醒过后这大半天他都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就是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若不愿,我们可以选一地归隐,再不问世事。”
“然后呢,大越继续混战,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我冷眼旁观?”
傅修远皱眉:“靖靖,我们两个人的事,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因为这本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沈京墨打断他的话,苦笑,“你把英王扶上了皇位,可他是个好皇帝么?”
傅修远沉默了。
“你知道他不是,你也清楚,大越那些亲王没有一个人能做好这个皇帝。你扶一个庸碌的英王登基,不就是因为他好说话,能给你匡扶社稷的机会么?”
傅修远听完沈京墨的话,愣了片刻,苦笑了出来。
父亲花了几年时间才看穿他的心思,她却一眼便看透了。
沈京墨继续道:“你放不下你的抱负,我也放不下我的朋友。”
说着,她话锋一转:“商洛是你带人攻下的吧?”
傅修远的瞳孔骤然一缩。
早在白天时沈京墨就想明白了,为何谢玉娘会说那支攻城的军队与以往的越军都不相同,为何他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丹水。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容不得她不承认。
她含泪问他:“你知不知道,商洛守将吴斐是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可城破那日,我亲眼看着你的人砍下了他的头!”
傅修远默默地听着她的责问,一言不发。
沈京墨:“我明白,你是朝廷的人,平叛是你的分内之职,吴将军和那一城守军也不是你亲手所杀,我怪不得你。可我怎么能像以前一样面对你?”
傅修远:“可他们是叛军。只有压下叛军我才有精力重整朝政,才能还天下太平……”
沈京墨:“你想做忠君爱国的救世贤臣,但这可能么?如今的大越就是一棵从内腐朽的老树,外表再好看也是死树,单凭一根粗壮的树枝是没用的!天下交到英王那样的人手中,仅凭你一个能改变什么?”
傅修远:“但他可以。”
沈京墨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傅修远看向她明亮的水眸,又问了一遍:“你觉得他可以,是么?”
她这下懂了,这个“他”,是她那贼首郎君陈君迁。
沈京墨紧咬下唇,没有回答。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过去几年中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她心头,尽管她每次都只是一笑了之。但若一定要她回答,她的确觉得陈君迁可以。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连他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沈京墨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侧过脸去,将泪擦掉。
屋中陷入沉默。
傅修远看见了她抬手拭泪的动作,垂下眼去,半晌,轻声问她:“你是逼不得已才嫁与他为妻,还是心甘情愿?”
这个问题他压在心底很久了,只是没有勇气去问。尽管上次长寿郡一别,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沈京墨想了一想,答:“当初是逼不得已。”
意料之中的回答。
傅修远轻阖上眼,无声地苦笑。
光线太暗,沈京墨几乎就要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开口。
良久,傅修远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平静地问:“离开此地后,你有何打算?”
沈京墨:“他还活着么?”
傅修远:“……我不知道。我赶去丹水时仗还没打完。”
沈京墨苦笑:“主帅怎么能丢下自己的兵和没打完的仗去救敌人的娘子呢?”
傅修远也跟着她笑了一下:“我是心甘情愿。”
沈京墨敛眸,薄唇紧抿。
她似乎该说声谢谢,却觉得不合适;又想说对不起,可好像也不对。
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选择了沉默。
傅修远看着她,尽管此时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恍然发觉,自六年前上京一别,他们每次重逢时的对话,都离不开另一个男人。
这次他想问一个只与他们两人有关的问题:
“我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本会是多幸福的一对夫妻,从青梅竹马到携手白头。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沈京墨闻言身子一僵,沉默了好半晌,就好像她也和他一样想不明白。
许久,她缓缓抬眸,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看向他的眼,嘴角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我们只是……
“过去了。”
话音落罢,窗外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没,也将他们两个分隔在了看不见彼此的黑暗里。
第143章
东山再起 “我给你钱和兵马,你敢不敢……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和她已经晾干的衣裳。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她看见傅修远昨天穿过的那身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张凳子上。
屋里没有他的踪影。
他走了?
沈京墨怔忪片刻,翻身下地。
不管昨晚他们如何争执,他终究是她在意的人,他若要走至少也该让她知道。
沈京墨的手探进衣裳里,发现还能摸到些许残存的体温。
他应该没走多久。
一念及此,她匆忙一挽头发,向屋外走去。
拉开房门,沈京墨脚步一顿。
傅修远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裳,背对她站在院中。他面前站着八个亲卫,正在低声说话。
看见沈京墨出来,霍一轻轻提醒了傅修远一声。
傅修远回头看了沈京墨一眼,一挥手,让霍一等人在院外等候。
八名亲卫对沈京墨行了一礼,齐齐唤了声“小姐”,这才离开院子。
看到院门关上,傅修远转过身来,却没进屋,与沈京墨隔着几步距离,冲她露出一抹微笑:“饿了吧?他们带了吃的。”
沈京墨摇摇头,眼神望向院门的方向:“要走了?”
傅修远颔首:“朝中离不开我。”
战事未完,他撇下商洛数万大军已是不对,招安薛义的事也未结束,追缴各地叛军的计划尚未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