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得像块冰。
沈京墨又拿指尖捻了捻他的衣袖,靠近火盆的这侧已经被烤得半干,另一侧却还是湿嗒嗒的。
她赶紧将火盆踢到他手边,又想找到一条被子或是干燥的衣裳给他盖。
可这屋中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那两张窄窄的床外,就只剩几个摆在墙角的小锅和碗,连个柜子都没有。
沈京墨将屋中扫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尽管身上依然难受得紧,她还是打算出去拾些木柴来,省得火盆熄灭。
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一开门,沈京墨顿时一惊。
阳光刺眼,门外几步就是奔流的大河,河对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她才跨出房门一步,余光就瞥见两个人影往这边走来。
她慌忙退回屋中,从门后拿起那只小铁锅拎在手中,轻轻将门掩上。
傅修远还昏迷不醒,她得警惕些。
门外的脚步声被河水奔腾声掩盖,沈京墨听不出那两个人走到了哪里。再听见动静时,两人的说话声已近在耳畔,只与她隔着一张薄薄的门板。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埋怨道:“你小子不是说在你家么,害老夫大老远跑过来,也不说背老夫一会儿。”
另一个声音听上去要年轻不少:“我这不是帮你背着药箱呢嘛!再说我俩手还要拿衣裳被子,哪还有空啊。”
门后的沈京墨一怔。
听起来,她和傅修远应该就是被门外那年轻人所救,另外一人大概是他请来的郎中。
她刚想明白,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沈京墨来不及躲闪,与门外两人六目相对,白生生的脸反倒将他俩吓了一跳。
“你,你醒了啊!”年轻人率先反应过来,憨厚一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哎,另一位呢?醒了么?”
沈京墨摇摇头,横挪一步让他两人进来。
年轻人拉着老郎中径直往床边走,沈京墨关上门,将铁锅放回原位,也跟了过去。
老郎中的手刚搭上傅修远的脉,他就醒了过来。
郎中给他和沈京墨分别看过诊后,从药箱中取出药来,出门熬药。
年轻人把衣裳和被子交给两人,又捅了捅火盆里的木头,好让火烧得更旺些:“你俩赶紧把衣裳换了吧,我刚回村里借的。”
沈京墨和傅修远接过衣服,对他道谢。
年轻人笑着摆摆手,不等两人发问,便主动将自己今早进山打猎时,在丹水河边捡到他们两个,并把他们背回这座村里人狩猎时暂住的小屋里来的事告诉了二人。
听了他的话,沈京墨才知道,他们两个顺河而下,漂到了下游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村。
正说着话,老郎中也推门而入,写了两张方子留给他俩:“今儿的药老夫先给你们熬上,明儿的你们自己去抓。”
沈京墨接过来,轻声道谢。
老郎中看着她,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叹一声:“你这姑娘也太不小心,这么冷的天,在那冰河里冻了不知多久,怕是会伤及根本,将来若想有子嗣,可得费一番力气调养。”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傅修远:“你这郎君也是,往后可得好生照看你娘子。”
傅修远刚刚醒转,没什么精神,听见老郎中这话,下意识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忙不迭解释:“老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话落,老郎中脸上尴尬尽显。
傅修远神色不挠,只是微微垂下眼去,没有回应。
蹲在门口洗碗的年轻人听见,笑话那老郎中:“你看看你看看,看走眼了吧?让你瞎猜。”
老郎中回头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问:“那二位是……?”
“兄妹。”
“兄妹。”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若细听,傅修远的那一句似乎比她的要稍晚一些、轻一些。
门外的年轻人看不见三人的神色,低着头边干活边笑:“我说什么来着,人俩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是一个娘生的。”
老郎中让他调侃得脸热,没再与二人说话,出去煎药去了。
屋门关上,将一老一小的斗嘴声挡在了外面。
屋里只剩下木柴爆裂的轻响。
沈京墨与傅修远谁都没有说话,似乎老郎中方才的猜测,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少顷,傅修远将衣裳放到床上,起身往外走:“我先出去,你快些更衣吧,小心受寒。”
沈京墨抱着衣服站在原地,看着傅修远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
拉开门,外头的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了厚厚一圈。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京墨只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许多。
两人轮番换好衣裳后,药也差不多煎好了。
喝过药,老郎中就要回村。
年轻人把小锅和药碗拿到河边洗干净,热情地问沈京墨和傅修远,要不去他们村里歇两天,养好了身子再走。
“这儿啥也没有,做饭都不方便。我家就我和我娘俩人住,我下午还要进山,晚上不回去,正好空出一间屋子你俩住。你俩兄妹住一屋应该没啥吧?”
傅修远听罢蹙了下眉头,狐疑地看向年轻人。
他不解,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怎敢让两个陌生人到他家中去住,难道就不怕他们两人不是好人?或者,是这年轻人心存歹念。
沈京墨也看向傅修远。
年轻人说的在理,他们两人刚被人从冰河里捞上来,身子虚弱,总得有个安稳的地方落脚才好休养。
她没等他作答,向年轻人福了福身,道了声谢。
-
回村的路并不远,傅修远虽然脚步虚浮,却并未让沈京墨去搀扶。
她大概也明白,他是该与她保持距离。
沈京墨敛眸,与那年轻人攀谈起来。
年轻人热情又健谈,沈京墨向他询问什么就说什么,不一会儿她便将这村子的情况了解了六七成。
见还没到家,她侧目一瞥傅修远,问出了他先前的疑惑。
年轻人咧嘴一笑:“现在这世道大家都不好过,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嘛。不瞒你说,我早上发现你俩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跳河殉情呢。诶,对啊,你俩为啥会在河里啊?”
沈京墨自然不会暴露身份,随口编了个瞎话,好在那年轻人也未细究。
她顿了片刻,又问附近哪有适合小住的镇甸,毕竟他们总不能一直呆在这个小山村里,到了大些的镇子上,才好找人。
年轻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换个地方生活,毕竟她都跳河了,先前生活的地方肯定不是啥好地儿。
“嗐,这附近哪儿都不好过,实在不行你就往西走吧。虽然西边不如北边繁华,但是西边是陈家军的地盘,他们首领人可好了,去年秋天路过我们这儿,还让手下的兵都下马,不许踩了我们的田。听说西北让他管得可太平了……诶不对,你们不就是从上游下来的嘛?”
沈京墨没想到这小山村里也有人知道陈君迁。她悄悄瞥了傅修远一眼,就想换个话题,却不想傅修远此时竟开了口。
“陈家军的首领是怎么个好法?”
他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冷不丁一说话,吓了年轻人一跳。
沈京墨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在这种场合听别人对傅修远说陈君迁的好,她着实觉得别扭,想要阻拦时,那年轻人却已如数家珍地夸起来了。
他说的那些事里,有许多沈京墨也不曾知晓。她听惯了永宁百姓说他的好话,在他治下其他地方也常有人夸他的好,但在这里还是头一回,更何况此处还算不上陈君迁的地盘。
她不再插话,静静地听了下去,那年轻人说到精彩处时,她也忍不住弯弯唇角。
傅修远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的反应,眼中情绪翻涌。
*
年轻人把他们两个带到家中,和他娘说了一声,又送了些吃食就走了。
沈京墨此时才知道,他娘亲因为生病常年卧床,他打猎换来的银子也都用来给老娘抓药了。
她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没带荷包。
傅修远看见她一脸窘迫地停下手,什么也没说,扯下腰间的玉佩放在了桌上。
小山村不富裕,家家户户一日只吃两餐饭,年轻人家中的食物不多,只能给他们留下两个窝头。眼下天寒,窝头硬得赛砖头,不热根本没法吃。
院中有柴禾,但傅修远不会烧火,更不知该如何热饭,蹲在脏兮兮的灶台前手足无措地戳戳这里敲敲那里,蹭了一手的灰。
等沈京墨晾好衣裳回来,灶台依然是冷的。
厨房门口的光被她挡住,傅修远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耳根微红:“要不我们……”
“我来吧。”沈京墨神色如常,挽起袖子让他出来等。
傅修远一怔,但还是起身给她让出位置。
沈京墨进了厨房,三两下便轻轻松松点着了火,拿过扇子对着炉膛扇风。
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厨房里氤氲着一股潮热的水汽,熏得门口的傅修远皱了下眉。
沈京墨却并不在意,专心控制着火候。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尖和眉尖一起拧了起来。
窝头热好端上桌,两个人沉默地对面而坐。窝头微苦,里面还有些硌牙的渣子,傅修远咬牙吃了几口,待胃里的酸劲过去便不再吃了。
他手里握着剩下的大半个窝头,看着沈京墨一口一口将整个窝头全都吃了下去,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受苦了。”
沈京墨不解地抬眼:“什么?”
“这些粗活……”如果不是过得苦,这些粗活累活,她根本不需要会做。
沈京墨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惜和自责,但她并不认同:“我没觉得苦。”
傅修远倍感诧异。
“寻常百姓过日子都是这般,劈柴、担水、生火、做饭,算不得多苦,也没有多难。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好歹不用啃冻窝头,”她莞尔,“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不是好事么?”
说罢,她没理会傅修远是何神情,自顾自地将用过的碗盘端去洗净,又用灶台的余温温了一碗水,虽然眼下没条件沐浴,但好歹能泡泡手,暖和暖和身子。
做完这些,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屋里只有一张床,傅修远看了沈京墨一眼,让她好生歇息,他去外面呆着。
可眼下才二月尾,此地在豫州境内,夜里能有多暖和?他膝盖有伤,在外面冻一夜,明日还能走得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