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怜巴巴的语气,若是放在平时,沈京墨说不定真就会心软,遂了他的愿。
可这次不一样。
她耸动了一下肩膀,把虚压在她身上的陈君迁抖到一边去。
“送命的事都敢做,打个地铺有何难?”
她说完便狠心闭上了眼,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陈君迁被她推开,身子僵在当场。
少顷,他默默下了床,随意找了张布单铺在地上躺了下去。
屋中过分安静,沈京墨面冲墙壁,陈君迁看着她的背影,窗外的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床沿上,仿若一道明晃晃的分隔线。
发觉身后没了动静,沈京墨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呼吸声压得很低很低,几不可闻,专注地去听背后他的呼吸。
但他的呼吸声也同样轻,甚至连身都没有翻过,静得好像房中只有她一个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很久,压抑的气氛让沈京墨毫无睡意。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想着与他再吵一架也好,瞪他两眼也好时,她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陈君迁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
沈京墨忙闭上了双眼,装作睡熟等他过来。
可他却迟迟没有靠近。
很快,她听见“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房门开合声,等她错愕地回头看去,陈君迁已经不在屋中了。
沈京墨坐起了身来,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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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光很亮,风也很凉,陈君迁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敲响了谢遇欢的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在幽静的院中十分明显,但他一连敲了好几次,谢遇欢也没有来开门。
陈君迁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犹豫片刻,他试着推了下门。
屋门应声而开。
陈君迁抬脚跨进门内。屋中漆黑一片,悄静无声,床上空空荡荡,连被子也不曾铺开。
谢遇欢不在屋里。
陈君迁皱起了眉,在屋中扫视一周后,疑惑地退了出去。
寨子里晚上黑灯瞎火的,一般人无事不会乱跑,谢遇欢在山上呆了半年,因为和盛流云有宿怨,除了干活的时候,基本不会离开院子,更没见过他和谁走得近。
这三更半夜的,他能去哪儿?
思量片刻,陈君迁还是决定出去找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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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寨不大,陈君迁很快就把所有地方都绕了一圈,仍没见到谢遇欢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去过了。
但那个地方……
陈君迁虽不抱什么希望,但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去大当家的住处找找。
毕竟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不见,能找的地方他都该去试试。
万一谢遇欢又惹到了盛流云,要被剁碎喂狼,他兴许还能帮忙求求情。
盛流云的住所就在聚义堂后面,离寨中其他住房都很远,平日里除了洪山,基本无人敢靠近。
陈君迁一边走过去,一边心中暗暗思考,要是被人发现他大半夜悄悄来到大当家的屋旁,他该找个什么理由解释——盛流云已经很讨厌谢遇欢了,真要知道他不守规矩,深更半夜一个人瞎跑,不得立刻把人丢进山里喂……
他正想着,前方不远处,盛流云的屋门就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缝里钻了出来,贴心地将门关好后,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转了过来,抬脚欲走。
只是脚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看见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陈君迁。
陈君迁也看见了衣襟松散的谢遇欢。
两人大眼瞪大眼,全都愣在了原地。
山顶的风呼呼地吹,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尴尬。
良久,陈君迁先回过神来:“闹了半天你……”
话没说完,谢遇欢身侧的屋门打开,一条未着寸缕的手臂伸了出来,将一把扇子塞进了他微敞的衣襟,接着把门一关,没了声音。
陈君迁脸上露出略显惊悚的表情,一边小幅度地摇头,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向他快步走来的谢遇欢,压低了嗓音:“江湖儿女,仇家,剁碎喂狼?”
谢遇欢神情复杂地走到他身边,拽住他匆匆往回走。
陈君迁似笑非笑的表情盯得谢遇欢别扭得很,他习惯性地展开扇子扇了起来,故作无事地一转头,就见陈君迁看着他的扇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扇子上又是云又是山的,我还以为就是个普通风景,原来……”
谢遇欢表情僵硬地把扇子收了起来。
陈君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前在永宁县,那么多人给你牵线搭桥你都不乐意,说什么一生不羁爱自由,不想被家室牵绊,没想到早就有情况了?那见面的时候怎么闹得那么僵?”
谢遇欢严肃地整理着衣裳,没有回答他的调侃,反问他:“夜深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关于他和盛流云的过去,谢遇欢一直对他有所保留,陈君迁知道他不想说,只好放下好奇之心,指了指家的方向:“有事找你商议。回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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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陈君迁推开自家屋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走到床边探头看了看背对他躺着的沈京墨。
他出门之前她就是这个姿势,半天过去,竟连动也没动过,看样子睡得正香。
他看了她几眼,躺回到了他的地铺上。
听见他躺下,压根没睡的沈京墨又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扭过脸来瞧了他一眼。
他倒是睡得心安理得。
她暗暗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用力闭上了眼。
等了他半宿,她早就熬不住了,就算有再大的气也没力气发,合眼不久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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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清影横窗。
沈京墨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皮之下的眼珠快速转动,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久后——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惊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双目空茫无焦地呆坐了片刻,焦急地转头寻找起什么。
听见她的叫声,陈君迁陡然惊醒,一步跨到床上将她搂进怀中,宽大的手掌一遍遍轻抚她汗湿的背:“没事儿,没事儿,别怕。”
沈京墨恍惚了一阵,猛地回手抱紧了他,仰起脸来,眸中已然沁出了泪。
“做噩梦了?”
她盯着他的脸不吭声,双唇紧抿,忍得下巴都在抖。
陈君迁拿袖子一点点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轻声细语地哄她:“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沈京墨还是没有开口,他也不催促,擦完她鬓角的汗,就温柔地抚弄她的发丝。
终于,沈京墨再也忍不住,声音颤颤,泪水同时决堤奔涌:“我梦见你……梦见你……”
她不敢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
陈君迁猜到了。
“梦见我死了?”
沈京墨收回一只手来捂他的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
“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话?”
沈京墨没有回应,一直压抑的哭声却响亮了些,她用力地吸吸鼻子,过了一会儿,带着浓重的鼻音开了口。
“长寿郡被围的那一个月,你不在卫府的每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耳边就总有声音说你受伤了、出事了。到流云寨后那半个月,你一直不醒,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走了,每天晚上都要惊醒好多次,确定你还有气息才敢睡,可睡下一会儿又会被噩梦吓醒……”
沈京墨忍不住把他再抱紧些,脸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我们好好在山上生活好不好?你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我真的害怕……”
天还没亮,她怕吵着人,连哭也不敢放声哭。
陈君迁搂紧了她哭到颤抖的身子,许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靖靖,你听我说。”
他握着沈京墨的肩膀,让她从他怀中退出来。两人相对而坐,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将昨天就想对她说的话仔仔细细讲给她听。
“昨天你对我说的那些顾虑和担忧,都是对的。大越现在不会接受南方三郡,南羌也极有可能反扑。我们可以等到大越的动荡平定,等到大越国力恢复,等到朝廷再派大军把三郡夺回去……
“但三郡的百姓等不了。南羌人生性残暴,三郡多在他们手中一天,就会多很多人死去。
“前些天在燧州,我亲眼看着苏北铭在我面前咽了气。长寿郡里还有很多永宁县的百姓,我虽然只做了三年永宁县令,但永宁县的百姓,我几乎都认识。我不知道哪些已经死了,哪些可能明天就会死,但我知道很多人等不到朝廷去救。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人。”
沈京墨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今天找过李满,问了他燧州的事。他在燧州官府的朋友说,燧州征兵是为了对付附近的起义军。不止燧州,大越各地几乎都出现了起义军。就算擅自拥兵视同谋反,朝廷都已经无暇自顾了,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他说得她都明白:“可是……”
陈君迁学着她昨天的样子,一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按在她唇上:“我知道你怕我出事。这件事的确很危险,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冲动行事。我已经和谢遇欢商议过初步计划,我有把握。”
他回忆起过去:“五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手底下没有半个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雁鸣山当时有将近两百个土匪,我只带了二十几个人,不也把他们制服了?”
“这不一样。”
“我知道,南羌比罗三难对付得多,但我也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他冲她笑了笑,俯首轻吻她的脸,“我做过官、带过兵、打过仗,长寿郡里有很多人认识我、信任我,我还读了那么多兵法,而且是你一句一句教会我的。差不多的事,五年前我能做到一次,如今就能再做到一次。”
说到最后,他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语气郑重道:“这件事我必须去做,这些人我一定要救。但我对你发誓,不会逞能,不会冲动,一定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地回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