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寨 “你男人醒不过来了,你现在和……
没过一会儿,光头送了几身干燥的旧衣裳来和一小盆温水来。
“你家男人太高了,寨子里没他合身的衣裳,我拿了几件我的,先凑合给他穿吧。”
他们两个的衣裳都被雨给浇透了,沈京墨的中衣也落在了那个小山洞里,山上温度低,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冷得直打颤。
收下衣裳和水,沈京墨分外感激,一连道了十多声谢。
光头笑呵呵地摆摆手:“你先给他擦擦,换好衣裳了叫我,我去喊老张头儿来给他瞧瞧伤。”
光头说完就出去了。
沈京墨顾不得清理自己满脸的泥污,抱着水盆放到床头,去脱陈君迁的衣服。
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衣裳一层层剥下,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沈京墨看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身子,眼中的泪几乎没有停过。
他腹部那道狰狞的刀口如今已经不再出血,可脸色却仍旧苍白如纸,沈京墨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好转过头去擦。
可眼泪刚刚擦干就又涌上来,她只能一遍遍去擦,直擦到衣袖都湿了两大团,才总算能勉强忍住哭泣。
她手脚麻利地给他擦身。
陈君迁身上都是被雨水晕开的血污和泥浆,沈京墨搬不动他的身子,只能先把胸膛和腹部擦拭一遍,再艰难地把他翻过去侧躺,迅速地擦洗后背。
腿倒容易擦些,至少她现在脱起他的裤子来,不像当初从雁鸣山下捡回一条命后给他上药时那般害羞了。
等擦洗完陈君迁的身体,水盆里的水早都浑浊得不能再用了。
沈京墨也没工夫清理自己身上沾染的泥水,一层层给他穿上干净的衣裳。
光头比陈君迁矮上半头,身材倒是差不多的魁梧,可陈君迁穿上他的衣裳,竟还显得空荡,尤其是腰上,空出了很大一块,衣摆落在腰两侧,竟像盖了张小毯子似的。
他瘦了好多。
沈京墨鼻子一酸,赶紧给他盖好被子走到一旁,手忙脚乱地换好衣裳,打开门去叫光头来。
光头很快就带着一脸困意的老张头儿回来了。
那是个个头很矮的老人,花白头发花白胡须,脸如树皮布满皱纹,一双小眼睛就藏在两道皱纹里。
看见陈君迁腹部那条蜈蚣似的伤,老张头儿面露难色,摸摸这里碰碰那里,最后探了探他的额头,回头看向沈京墨。
“伤口是你自己缝的?”
沈京墨忙点头:“是……缝得不对么?我没做过,不知该怎么缝才……”
“针可曾过过火,或是用酒洒过?”
沈京墨一怔,摇头。
老张头儿又看了几眼那道伤:“只要今晚不发热应该就无碍。”
沈京墨总算松了口气:“那您可知我郎君何时会醒?”
“不好说,少则一两天,多则半个月。我也不知这伤口有多深,有没有伤及内里……看他的造化吧。”
老张头儿说完,又叮嘱了沈京墨几句,便打着哈欠走了,只说要是有事,就去他屋里喊他。
沈京墨连连道谢。
光头也没去送老张头儿,等沈京墨给陈君迁系好衣裳盖上被子,他看了眼天色:“大当家的应该醒了,你跟我来吧。别看我们哥俩把你带上来了,能不能留下还得大当家点头。”
沈京墨点头称是。
两人走出屋子关起门后,沈京墨看见院中有个水缸,便与光头说了一声,先去把脸洗净,再去见大当家。
缸里只有小半缸雨水,沈京墨费力地取了些来,冰凉的水挨到皮肤有些不适,但眼下也没有条件烧水,她只能飞快地把脸上的泥污洗掉,用衣袖擦干,与光头往外走。
昨夜在山下捡到她时,天黑着,她脸上又都是泥,光头并没看清她的模样,如今终于瞧见沈京墨的长相,他不由得一愣,连走路都忘记了。
沈京墨跟在他身侧,见他突然停住脚步,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光头被她叫了三次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接着往前走,边走边对她低声道:“大当家要是同意你留下来,记得白天也要把房门落闩。山上男人多,你家男人又动不了。”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沈京墨已经听懂了,低下头去,对光头道了声谢。
光头带沈京墨走了不多时,沈京墨低着头,除了偶尔抬眼记下路外,遇到有人过来时都不敢抬头。
像她这样容貌惹眼的女子,在难以自保的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露面于人前。
更何况她现在要保护的不只是自己,还有陈君迁。
她不能有事,所以能少惹麻烦,就少惹麻烦。
一路埋头走到一间稍大些的屋子里,沈京墨能看见屋里站着许多人,虽然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人们的腿。
有人冲光头喊:“老程,你不是和尚么,怎么专门捡个女人回来?”
光头瞪了那人一眼,还没说什么,又有人出言调侃。
沈京墨听着一屋子男人荤素不忌的话,头压得越来越低。
这令人不适的感觉她体会过,在罗三的匪寨里。
男人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静地提醒道:“大当家来了。”
沈京墨微微抬眸,发现是昨晚救了他们的那个蓄须的男人,他此时就站在人群最前面,大概是没有参与方才的话题,她才没发现他也在场。
此时屋中分外安静,先前那些口无遮拦的男人如今一个个都乖乖地闭上了嘴,似乎对那位大当家十分敬畏。
沈京墨没敢再抬头,紧张地看着脚下。
能养出这样一群人的大当家,她怕会和罗三一样,那她就和羊入虎口没有区别。
很快,她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紧接着冷铁与石头碰撞声传来,像是有人把刀放了下来。
“大当家,”姓程的和尚开口,“昨天我和老洪下山,捡了这个丫头和她男人回来。这丫头识文断字,还会绣花,还能驯马!南羌人的马那么烈,她一会儿就给驯成了兔子,乖得很!我们也给带回来了,三匹,都是好马。哦对对,她说她会管账,正好能帮老付一把。”
和尚说完,屋子里静了片刻。
沈京墨听见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道悦耳的女声:“看来你们这回是捡到宝了。”
一众男人也跟着笑,但不是先前那种放肆的笑,更像是夹杂着敬畏的陪笑。
沈京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流云寨的大当家竟会是个女子!
那女子跳下铺着虎皮坐垫的石椅,走到沈京面前:“听洪山说,你郎君是长寿郡的兵?”
沈京墨微微抬起头来,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并不像她所想的那般成熟,反而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个子比她稍高一些,整个人英姿飒爽,身后的石椅旁立着一把重刀。
沈京墨点了点头,把长寿郡如何被围、陈君迁他们如何守城、最终又是怎么帮助一城百姓逃出生天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她想,和尚昨天说过,流云寨的人只杀大越狗官和南羌人,可见这些人嫉恶如仇且仇视大越朝廷,倘若他们知道陈君迁是大越的官,难保不对他产生偏见,所以她将长寿郡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看在他救了那么多百姓的份上,给他们夫妻二人一个容身之所。
等她说完,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大当家对沈京墨道:“你跟我来。”
说完她便往屋外走去。
沈京墨愣了一下,身边的和尚推了推她:“大当家的意思是你可以留下来了,还不快跟上?”
大当家将沈京墨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推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
屋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有个人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堆杂物间整理着。
大当家对那人道:“你要的人找来了。”
那人没回头,一边整理一边道:“那就帮我一起整理,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数量多少,都要整理记录下来,还有……”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拖着一条瘸腿迈过堆积的杂物,朝沈京墨走来:“你从隔壁开始……”
话未说完,他看见了沈京墨的脸,顿时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沈京墨也是一样,过了好半天才惊讶道:“……付公子?”
眼前这个跛脚男人,分明就是当初给罗三通风报信的书生!
两人对视着,神情复杂。
大当家看看书生,再看看沈京墨:“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你在这里帮老付做事,换你和你郎君的吃穿,明白么?”
后面两句是对沈京墨说的。
沈京墨回过神来,乖巧点头。
“人给你留这儿了。”大当家对书生说完就要走,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又拐了回来。
她打量了一眼沈京墨:“知道我为什么要亲自带你来么?”
沈京墨摇头。
“你这张脸太漂亮了。这山上除了我,基本都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这院子离你住的地方很近,出门往左,拐个弯就是。那院子现在只你们两个人住,记得把院门锁上,屋门也要落闩。”
这已经是第二个提醒她山上并不安全的人了。
“那群孙子有时候为了睡女人命都不要,以前山上也有过漂亮女人,后来她们要么挑一个男人跟了,要么就消失了。你或许救过长寿郡很多人,也可能会做很多事,但如果你出了事,我不一定会帮你,尤其是,如果占你便宜的是寨子里很有用的人,用处大过你,那我一定不会帮你。”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大当家的眼睛:“大当家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大当家听到她这样说,不禁笑了出来。笑够了,她盯着沈京墨的双眼,问她:“你知道流云峰为什么叫流云峰么?”
沈京墨没有反应。
“那是因为我叫盛流云。”
她是这座山的主人,这座山因她而得名。
“单我那把重刀,这山上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得起。胆敢对我不敬的,早就没命了。”
沈京墨此时终于明白,为何洪山说到大当家来了时,先前那些男人全都噤了声。
须臾,沈京墨对盛流云道:“我不会主动招惹麻烦,但若有人意图不轨,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盛流云意外地眯起了眼睛,等待她的下文。
“倘若我因自保而伤了大当家的人,大当家会因此杀我么?”
盛流云上下打量起沈京墨,看她那纤细的手臂怎么也不像能伤人的样子,笑道:“那你最好确保你把人杀了,毕竟死人肯定没有活人有价值。我的寨子里只需要有用处的人。”
*
盛流云走后,屋里就只剩下沈京墨和书生两个人。
回想起葡萄村因为罗三、因为他的通风报信而死的那些人,沈京墨的心情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