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确定此事会不会如此顺利,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祈祷他们明天还能守住城门,祈祷所有人都能平安离开这座死城。
她为了他去而复返,他决不能让她失望。
安静相拥了一会儿,陈君迁轻声开口:“离开这儿以后,我们去个没有战争的地方,盖个院子,养些鸡鸭,好好过一过安稳的日子。”
沈京墨看看他眼底的青黑,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第99章
出城 骏马向着葡萄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昔日灯火通明彻夜不熄的郡守府,如今处处黑灯瞎火宛如鬼蜮。
孟盈盈一身缟素,穿过幽暗狭长、白幡浮动的走廊,红肿着双眼敲开了徐氏的门,声音沙哑地唤她:“娘,我来了。”
徐氏同样从头到脚包裹在惨白的丧服里,风情万种的眉眼间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些孟盈盈看不明白的情绪。
听到孟盈盈的声音,徐氏没说话,径直走向床头的雕花木柜,取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到桌上,让孟盈盈过去坐下。
徐氏打开木盒,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在桌面上,孟盈盈这才震惊地发现,那竟是满满一盒子的银锭!
“娘,你拿这些出来做什么?”孟盈盈瞪大了眼睛看她,“陈大哥说了要轻装简行,我们带不走这么多……”
“这些你拿上,能拿多少拿多少,”徐氏垂着眼接着摆银锭,没有理会孟盈盈的话,自顾自道,“离开长寿郡之后你还要过日子,手里没有银子就得饿肚子。”
孟盈盈听着她这番话,觉得奇怪:“娘,等下我们一起走,到时您拿着就好。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
徐氏摆银锭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摆起来,只是这次她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娘不和你们一起走。”
孟盈盈一听,登时惊得站起了身:“为什么!”
徐氏眨眨眼睛,没有抬头看她,语气带略哽咽,却努力被她掩饰起来:“娘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李满,他会在府门口等着你,出了城,以后你就跟他走……”
“娘!”孟盈盈彻底糊涂了,她不理解徐氏为何要这样做,更不明白为何要把她和那个臭李满绑在一起,“娘,爹说过会让陈大哥保护我,我们一起走……”
“盈盈!”
徐氏过去极少对她发火,是以孟盈盈听到她这一声威严的呵斥时,整个人都猛地一抖,眼中顿时蓄满了泪。
徐氏仍未抬眼看她,只盯着那个空了的小木匣,放软了语气:“如今南方三郡乱成这样,难保其他地方就是安全的。这样的乱世,他陈君迁一个人如何护得了那么多人?他有家室,真出什么事他不会优先护着你。李满不一样。娘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他喜欢你,遇到危险他会第一个护着你。”
“娘……”
“咱们女人,要是没个好家世撑腰,就只能嫁个护得了自己的男人。娘当年也不爱你爹爹,可娘知道他能让娘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所以娘嫁了,做小也忍了。李满家在别处也有商号,只要你跟着他走,他不会亏待你。娘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就想你后半辈子平平安安的……”
孟盈盈越听越不对劲,哭着扑到徐氏怀里摇晃她的胳膊:“娘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别吓唬我……”
徐氏还是不肯看她一眼,撇过头去,只留给她半张侧脸:“你陈大哥和夫人帮百姓找到了生路,但城里这么多人,不可能一下都走完。娘是郡守府的人,郡守虽然不在了,可郡守的家人若能坐镇到最后,多少能让百姓安心一些,免得最后这两日出了乱子。”
毕竟人们需要分批出城,走得越晚的人心里越不踏实,要是知道当官的和家眷早都跑了,这些人急起来,万一闹出动静引来南羌兵,那就所有人都别想走了。
“所以娘不能和你一起走,”徐氏说完,顿了一顿,再次叮嘱,“你跟着李满今晚就走,出了长寿郡,往西北走。”
孟盈盈拼命摇头,眼泪甩到徐氏手上,徐氏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想要回过头来给女儿擦擦眼泪,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娘,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你一起留下,留到最后咱们再一起走!”
“不许胡闹!娘已经和李满说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这些银锭娘用包袱装好,你带着去门口等李满,只要他来了,你们立刻就走,不许耽搁!听见没有!”
徐氏说完拂开哭到颤抖的孟盈盈,手脚麻利地将银锭包好塞进她怀里,冷着脸把她赶了出去。
见徐氏铁了心要她走,孟盈盈抽泣着,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小包袱往门外走。她走得很慢很慢,期待着娘能改变主意。
可直到她走出徐氏的房门,徐氏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门外,李满已经来了。
他的腿还有些跛,但并不影响走路,见孟盈盈哭得伤心欲绝,他想给她擦泪,却被孟盈盈转过脸去甩开了手。
李满只好把手收了回去,转而对房中的徐氏保证:“夫人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盈盈。”
说罢他拉上孟盈盈就走。
孟盈盈不肯,死命挣扎,可李满早就得了徐氏的允准,不管她如何抗拒,今夜都必须把她带走。
孟盈盈那点力气根本敌不过李满,渐渐被他拉着往外走去。
离开徐氏的小院时,孟盈盈撕心裂肺地哭喊:“娘,你一定要来找盈盈!盈盈就在长寿郡外等你,你一定要来接盈盈……”
听到女儿的哭声,屋里的徐氏再也忍不住,快步跑到院门口,看着孟盈盈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盈盈刚刚没了爹,如今又要失去她这个娘,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样残忍的决定。
她是不爱孟沧,但孟沧这些年来将她捧在心上,待她千好万好。如今他为了长寿郡而殒命,她也不会独活。
只是可怜她的盈盈,从此就要没了爹娘。
但她为她寻到了依靠,李满那孩子心性不坏,对盈盈也是一片痴心,定会照顾好她。
只望老天能看在她和孟沧最终为长寿郡百姓而死的份上,善待她的盈盈,让她余生无忧,平安顺遂。
许久之后,徐氏擦干眼泪,回到孟沧的灵堂,与他那一妻二妾共同守灵。
四个女人在得知可以出城后,都安排好了自己的儿女,也都不约而同地决定留下陪孟沧一起死在长寿郡。
烧完了最后一沓纸钱,孟沧的大夫人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满眼是泪地看着孟沧的棺椁。
这个男人并没有多爱她,但也从未苛待过她。如今他死了,她不知道下半辈子该怎么活,还不如就这样追随他去了。
只要她手中这把刀刺入心脏,她就是第一个下去陪他的女人,他的正妻,合该第一个去陪他。
大夫人这样想着,双手颤抖不止,半晌才鼓起勇气,抻直手臂将刀拉远,闭上眼睛,用力刺了下来!
可她却没感觉到疼痛。
大夫人疑惑地睁开模糊的泪眼,才发现她最厌恶的徐氏正死死握着她的手。
“你拦我做什么?活着的时候我争不过你,到死你也要抢在我前面吗!”
大夫人歇斯底里,将惶恐和绝望尽数朝着徐氏宣泄。
徐氏居高临下,神情淡漠地看着她,直到大夫人发泄完,失去力气瘫倒在地,徐氏看着她,又看了看剩下两个女人,平静地开口:“你们也是这样想的?自裁于老爷的灵堂上?”
“老爷生前最疼的就是你,如今他不在了,你怎么有脸苟活于世!”
“我当然不会独活,但也不想死得没有价值,”徐氏松开大夫人的手,“城中百姓需要两个晚上才能撤走,为了确保南城门不出现骚乱,郡守府最好有人出面以安民心。撤到最后,也需要有人留下来拖延时间,免得让南羌发现后立刻追上去。”
徐氏说着一顿,接着道:“你们想死,我自然不会阻拦。是毫无用处的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全城百姓撤离之后,你们自己选。但我要护着我的盈盈,不让南羌人发现她撤走的路。”
说罢,徐氏面对孟沧的棺椁跪了下来,深深拜了三拜,而后起身,挺直背脊走出了哀风阵阵的灵堂。
之后的一天两夜,徐氏和郡守府里的妇人轮番守在南城门,目送城里一批又一批百姓逃出生天。
沈京墨也在这里。
陈君迁守住北城门,她协助百姓出城,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她只有亲眼看着所有人都平安离开,才能放心地同他一起走。
但城中的人数远超过他们最初的预计。
第二夜的四更末,城里还有近百名伤兵没能撤走。
眼看着天色渐亮,沈京墨的心也禁不住提了起来。
原本依照她的计划,一天两夜的时间足够城里百姓全部离开,她会和陈君迁留到最后,在天亮之前离开长寿郡。
因为一旦天光大亮,目标就太过明显了。今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等到傍晚送粮草的士兵过来,他们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她忘了卫府那些重伤的士兵。
沈京墨心急如焚地看向东方泛白的天际,她知道天一亮北城门外的南羌军就会再次攻城,陈君迁就不得不守在那里,否则南羌顷刻之间就能破城,最后逃走的百姓定会被他们追上。
一旦南羌开始攻城,他就再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就在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声温柔却坚定的女声叫住了她:“沈夫人。”
沈京墨循声转身,面前的美妇人她曾见过,是孟沧的妻妾之一,孟三小姐的姨娘。
这两日郡守府的妇人与她一道守在南城门,安抚惶惶不安的百姓,沈京墨都看在眼里,也打心底里敬佩。
沈京墨回了徐氏一礼。
徐氏走到她身边,低声和她说了些话。
沈京墨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这如何使得?孟三小姐怎么办?”
徐氏微笑着对她盈盈一拜:“我已将盈盈托付给卫府的李都尉照料。城中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陈都尉留在北城门并无意义,夫人快与他一起走吧。我们姐妹几人已经商量好,留下来吸引南羌的注意力,为你们再争取些许时间。只是往后,要是夫人和陈都尉再遇见盈盈,还望替我照拂一二。”
徐氏接下去的话,沈京墨没能全部记住。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陈君迁,又是如何与他共乘一骑飞奔出城的。
她只记得南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时,留在门内的那些伤员和妇人们和善的笑脸。
长寿郡的另一侧很快传来徐氏与其余夫人痛骂南羌军的声音,慷慨激昂,振聋发聩。
但那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沈京墨回头望向越来越小的长寿郡城门,用力闭了闭眼,挤掉无意识溢满眼眶的泪水,紧紧抱住了陈君迁的腰。
骏马向着葡萄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身后,金色的朝阳正冉冉升起。
【流云寨:生死相依】
第100章
获救 “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求求你们……
二人一路疾驰,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葡萄村。
村中已无人,两人来不及回家,穿过村子直奔武凌山下的那条旧山道。
距离山道还有些距离时他们就下了马,将马放走免得被南羌军追上发现山道入口,随后快速跑进了山道,封堵住洞口。
山道里漆黑一片,他们没有火把,陈君迁紧紧握着沈京墨的手,摸黑向前走。
幽长的山道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陈君迁能感觉到沈京墨冰凉的手在不停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