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好,留下来只能是死。
虽然不知永寿郡战况如何,但傅修远能亲自回来带她走,可见对她用情至深,她跟他走,他至少能放心了。
一念及此,陈君迁用力推开霍有财,一刀斩杀一个爬上半截身子的南羌兵,冲身后的霍有财喊:“滚回去守城!”
第98章
围城(下-2) “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
当晚,南羌的进攻一直持续到二更时分才停下。
陈君迁的左臂挨了两刀,鲜血染红了他整条衣袖和小半边身子。前几日受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但城里没有止血的伤药,军医只能撕了床单给他裹紧伤口,嘱咐他尽量少动,别把伤口崩开,尽管军医也知道,这由不得他。
陈君迁脸色有些发白,背靠在城垛上,有气无力地冲军医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没事,让他去照看别的士兵。
城楼上遍地都是尸体,军医一具又一具地翻开,找到还能喘气的,勉强包扎一番伤口,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陈君迁看着军医忙碌的背影,半晌,脑袋向后仰去,精疲力竭地望向幽深的天幕。
四周总算安静下来,他遥望北方,猜想她此时应该到了何处。
永寿郡不知情况如何,但玉城公主在那里,傅修远应该不会把她带过去。南羌有没有再打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但只要她不在长寿郡就好,哪里都比长寿郡更安全。
他想着想着,右手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口,那里面藏着她送他的香囊,还有她亲手写下的那句“不和离”。
他突然笑了一下。
按照南羌这样的进攻,或许明天就会攻破北城门,他和剩下这一百来个士兵都会战死。
那样也算是做到这辈子都没和她和离了,至少在他死前,她都是他的娘子。
就是不知道爹和猫儿怎么样了,也不知她走时会不会替他回家看上一眼,如果爹和猫儿还在,会不会帮他照料一二。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疲惫、饥饿和失血后的寒冷让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攻防。
南羌大概也知道长寿郡城中不剩多少守军,不值得他们消耗人命去攻城,从天亮开始,他们的弓箭手便不时向城头射出一阵箭雨,既让守城的军士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又可以让自己的兵好生休息,准备休整过后一举夺下长寿郡。
漫天箭雨中,大越士兵只能狼狈躲闪,可箭矢密集,终究不可能全身而退。
陈君迁只好命令士兵撤下城头,他则留在最后,掩护他们离开。
箭越来越多,铺天盖地而来,刺破血腥弥漫的污浊空气,深深刺入血肉,城砖缝隙中也满是尖利的箭尾,阻断他们后退的空间。
城门上的几个人已经无力阻挡,陈君迁身侧与他一同断后的那个年轻士兵连续挥动了近百下刀盾,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将沉重的盾牌举起。
一支利箭径直飞向他的胸膛,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瘫软的双臂早已无法抵挡。
突然,肩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被人猛地推向一侧,而那利箭擦着他的颈侧,重重扎进了他背后的城墙。
他只听见陈都尉一声嘶哑又急切的“小心”,就侧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年轻士兵看见三支泛着森然寒光的利箭已然射向身前没有遮挡的陈君迁!
“都尉!”
陈君迁猛地回神,匆忙挥刀劈开两支,却来不及去挡第三支。
那一瞬间陈君迁想,他大概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硬物突然冲上前来,重重将他撞倒在地。
陈君迁受伤的左臂磕到了冷硬的城砖,立刻疼出他一身冷汗,虚弱的身体也因为这一撞而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咬紧牙关低头去看。
趴在他胸口剧烈喘息的,赫然是脸色煞白的沈京墨!
陈君迁震惊地呆愣住了。
沈京墨却顾不得去看他的神情。她身前背后各绑着一面藤盾,在下一波箭雨到来前用力扯下胸前那块挡在两人面前,拉起陈君迁飞快地离开城楼。
冷铁打成的箭尖撞在藤盾上砰砰作响,有些力气大些的,甚至刺入了藤盾之中,突出的尖端险些扎进她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冲击得她连站稳都困难。
终于,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城门之下,精疲力尽地瘫坐在了地上。
陈君迁喘着粗气看着她顺着脸颊滴答落下的汗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军医小跑过来,摘下他早已破烂的铠甲,给他伤口崩裂的左臂上撒止血的药粉。
陈君迁又是一怔:“哪儿来的药?”
军医喜不自胜,笑得嘴都合不拢,边上药边道:“嫂夫人带来的,还有粮食,已经让伙房上锅煮粥了。”
陈君迁再也顾不上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靠在城墙上,揉着酸痛的肩膀和手臂,看见陈君迁看过来,对着他笑弯了眼。
当晚南羌没再有所动作,城门上留了赵友等人守着,陈君迁则被手底下的兵堵在城下,说什么也不许他上去,最后更是一大伙人簇拥着,把他撵回了卫府的营房。
沈京墨在屋里等他,桌上放着两碗温粥,米不多,但总好过没有。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却看见陈君迁站在门口望着她,迟迟没有走进来。
沈京墨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分明相距仅仅几步之遥,却仿佛相隔甚远,他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她大概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于是她起身走向他,关上他背后的房门,去牵他的手:“来用饭……”
话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尘土的气息,若是以前,她绝不会让他这样邋遢着就来抱她。
但她这次什么都没有说,反正她也满身灰尘,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沈京墨回手环住陈君迁的腰,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一怔,随即抬手一下下轻拍他的背,笑他:“你以为我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是不是?”
她是从南城门离开的,霍有财守在那里,一定会看见她、也一定会把她离开的消息告诉他。
陈君迁一时没有回答,紧紧抱了她半晌,才哑声开口:“我倒宁愿你真的跟他走了。”
城里如此凶险,她好不容易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沈京墨的手一顿,放了下去:“那你是不想让我回来了?好可惜,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他应该也没走多远,我现在去追,肯定追得上。”
说着她就要从他怀里出去。
陈君迁不撒手,反而将受伤的左手也加上,把她死死圈在怀里:“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悔了。”
“谁选你了?我带粮食和药回来是为了城里的百姓。”
听着她故作嫌弃的语气,陈君迁紧绷了多日的神经才总算放松了几分。
他松开她,垂眸看着她满含笑意的双眼,要不是他口中有血的味道,他一定会忍不住吻上她不诚实的嘴。
他只顾看着她笑,沈京墨不禁剜他一眼,轻轻推了他一把:“还不来吃饭?”
她说罢,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桌前坐下:“你好好吃饭,我和你说些事情。”
陈君迁乖乖点头,捧起一碗粥喝起来。
“别喝太急,胃受不了,”沈京墨提醒他一句后,把傅修远告诉她的那些事全部说给了陈君迁听,“长寿郡是守不住的,我们必须得弃城,这是唯一的生路。”
“怎么走,南城门外安全么?”既然她是从南城门出去又回来的,想必有办法带城中百姓从那里离开。
“安全。”沈京墨回答得很干脆。
傅修远潜入城中之前已经扫清了南城门外的南羌兵,从长寿郡到葡萄村,他沿途护送她回家取药和粮时也扫清了这一路上零散的敌军。
大概南羌原本也没打算动这些小地方,只想拿下相对富庶的长寿郡这座城池,才让他们一路顺利地取到了城中最急需的粮食和药物。
“他审问过南城门外的敌军,东西南城门外的小股南羌军每四天才会收到一次北边送去的粮草,下一次是后天傍晚,也就是说我们有两个晚上可以撤走。只要分成小队,不点火,不弄出太大动静,就能在他们发现之前撤出长寿郡。”
陈君迁听罢思考片刻,将碗放了下来,起身就要往外走:“我让人通知下去……”
“坐下,”沈京墨看着他笑,“分粥时我就已经让伙房的人告诉前来领粥的百姓了,眼下天才黑不久,先让他们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有伤的尽快上了药,等天再黑些,你再安排他们分批出城。”
她说完,看着一脸惊讶的陈君迁,笑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我当时跟他们说,这是陈都尉的意思,你现在要是出去再说一遍,不就露馅了么?我不要面子呀?”
说罢,沈京墨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陈君迁忙握住她的腰,把她拽到自己腿上,忍无可忍地在她颈间狠狠亲了起来。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沈京墨被他那多少天没刮过的胡茬扎得痒,却没有躲开,微笑着抱住他的肩:“就是知道你没我不行,我才回来了。”
陈君迁又亲了她好几下才松开,沈京墨把粥端给他,自己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傅修远劝她和他一起走时,她的确心动了,可她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这一城的人。她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走了,那她余生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她也了解傅修远,知道要他放弃这些人,他也一定备受煎熬。所以她与傅修远商议,借他的人帮忙开道,扫清撤退的道路,之后他回京勤王,她回长寿郡救人。
她知道长寿郡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而县里的药馆在何处她不清楚,里面是否有足够的药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家中有药。
所以她必须回家一趟。只是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告诉陈君迁,连夜回到家中取药,又趁着天色尚早,独自一人赶了回来。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才发现村里人大多都还在,村口还有绊马索,幸亏玉娘认出了我才没把我绊倒,”沈京墨语气雀跃,眼中带笑,“进村之后我才知道,南羌并没有去打永宁和周边的村落。只有些零散的小队经过村子,都被村里人解决了。爹和川柏也没事。”
陈君迁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沈京墨看他放松下来,故意卖关子:“你猜进村的南羌兵是怎么死的?”
陈君迁摇头。
沈京墨脸上笑意更浓,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是我的姑娘们射杀的!大人先前做的弓箭都在学堂里,她们发现有外人进村后,第一时间便去取来了。你说,我这学堂办的是不是特别好?”
许是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路,沈京墨这一整天都在笑。
她眼中悦动的光芒驱散了城中连日来的死气,陈君迁看着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用力点点头:“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救星。”
沈京墨笑得更开心了:“我把这里的情况和里正他们说了,让他们尽快带人从武凌山后面的那条旧山道离开,爹和川柏我都托付给谢家了。今夜撤离时,让有财带人先走,村里留了几个人接应,会带他们走旧山道出山。等出了武凌山,往西往北走,就能回到大越的领土。”
她与他额头相抵,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离开长寿郡,我们就都安全了。”
陈君迁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