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彦便继续道,“我记得你说的那个梦,你反反复复地做,说很是害怕。怕师父成婚生子,血脉亲情取代你。那今日师父承诺你,这一生不娶妻,不传嗣,我守你一生。但请你成婚生子,你…… ”
从来,他无论是议政、授业、还是同人交谈,言语皆平缓而顿挫,字句间节奏抑扬有序,不急不躁,能慑人心魄,也可安抚人心。
但这一刻,话出口,没有间隙喘息,仿若一刻停下便再也说不下去。然,他必须说。
“你成婚生子,不仅仅是为你自己延绵后代,亦是为了大魏延续国祚。你运即国运!皎皎,我们不能走错一步。”
挂在枝头的灯笼,火苗明明灭灭,将少女面庞映得有些破碎。然风熄焰火定,她的面容又是完整又明媚。
她轻轻摇头,否定他的话。
“师父说的这些,从最开始,到途中,到此刻,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皎皎不要听。皎皎要听的是——”她伸出手,覆上他心口。
隔着两层简薄衣衫,他激烈的心跳和她掌心的滚烫温度都格外清晰。
她的手抬起,圈上他脖颈,搓揉他耳垂,换面庞贴上他心间,耳朵靠上去,细细听他的心跳。
“想了这久,数百个日子,你想明白了,要是你娶妻生子,我能死给你看是不是?你想明白了,相比你害怕大魏失主,你更害怕的是失去我对不对?所以为了我,你可以承诺不娶妻,不生子,一生陪我。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这算什么?”
“皎皎要听这个!”她慢慢贴近他心头,指尖搓揉着他发烫的耳垂,泪水濡湿他衣襟,浇在他心上,执拗地问,“你这样做算什么?”
“我——”苏彦深吸了口,仰首看苍空,“我承认,动了心。但是我也必须承认,皎皎,我爱不起你。”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
“先帝以江山相托,是以为臣是个值得信赖、可以托付重任的人。但是,陛下爱臣,违背了礼法和道义,若臣不及时制止,不仅不制止,还随您一同沉沦其中,便是臣之大错。臣不劝谏陛下在前,放任自己感情在后,他日你我声名狼藉,为世俗非议,山河就会不稳,臣民就会不臣。这样一个辜负先帝信任的人,为一己私情而不顾公义之人,陛下,还值得你爱吗?”
他垂下眼睑,泪光中问她。
“值得!”少女的话依旧无比坚定。
她扬起头,双手捧起他面庞,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师父不要怕,那些大儒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苏彦的愕然神色里,少女笑颜愈发明丽,“那日后来您送我回宫,脸色不好,举止也不对。我便寻了小师叔,他什么都同我说了。师父,我不逼您,您也莫拒我,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可以慢慢来。”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她掂起足尖,连声色里都带出欢喜,“今日是阿姊大喜的日子,原也是皎皎大喜的日子。”
“您亲口承认了您爱我!”
夏日天气,衣衫单薄。
少女伏上他肩头,温湿的泪水直接滑入他脖颈到胸膛,柔腻馨香的脸颊埋在他肩窝,待他感受到心口一点被泪水浸湿的触觉,撑着一口气想要再度推开她时,她贝齿轻启,已经咬上他耳垂。
树影婆娑,人影叠合,徐徐夜风掩去愈渐沉重的喘息声。
许是被少女的细致入微感动,许是被她的理解而撼动,亦或是本就滋生的情意在这一刻破防……青年郎君忍过从耳畔传人心脏的酥麻,揽腰换过位置,自己抵在树上,将姑娘靠在胸膛,只蛮横扯开她的撕咬,用一双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捧起她面庞,垂首吻上唇瓣。
气息缠绕,如树下影子,根本已经辨不清彼此。
然他到底没有触碰她唇上肌肤,不敢也不舍就这样冒犯她,哪怕只是一点逾情的触碰,也不可以。
他抑制一身情与欲,瞥头喘息,“臣……”竟是吐不出一字。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羞涩,只盈盈站在他前面。似从无尽黑夜中走来的魅婀,面容干净,眉眼纯真,唯有眼角一弯他赐予的新月,妖冶夺魂。
他在浑噩和理智中挣扎,御史台的话,名儒的话,却仿佛都不如她的话,蛊惑人心。
“师父这般样子,皎皎还如何成婚生子?我也不想同旁人成婚生子,我其实很怕很怕陌生人,这么多年了,我只认识你,我的心也只认识你……我不要去认识旁人,不要去用心再生感情,我也生不出别的感情……”
她的眼泪在风中滴落,珍珠般宝贵,浸染他的袍摆,和皂靴,回应他最在意的话头,“皇考既然以江山相托,自是因为您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把江山都托给了你,何论他的女儿!”
“你能背起浩浩江山,泱泱万民,如何背不起一个我!”
“一个小小的我!”
苏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了她,本是一场欲要说开、就此情断的谈话。
然到最后,他背起了她。
走在回去的路上。
“今夜我不想回宫!”少女在他耳畔低语,“我想住在抱素楼,好多年没有住这了!”
苏彦沉默着点头。
试一试吧。
小姑娘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试一试,可以去努力。
“不住之前的房间。”江见月愈发得寸进尺,“我要入潮生堂。”
潮生堂。
历代抱素楼楼主新妇的寝屋。
“我一个人住。”她的气息喷薄在他耳际,“朕一言九鼎,说了不逼苏相,便绝不逼迫。但苏相也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应了慢慢来,便不可拒朕!”
这夜,江见月住在潮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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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南窗北牖入月光,罗帷绮箔在金钩。
这是两枚青鸟祥云雕纹的挂钩,同殿中烛台一样,并未采用寻常寓意福寿双至的龟鹤雕纹,而是择了象征理想和真爱的青鸟。
是抱素楼的风格,唯有灵与肉,心与行一致的人,方可同道而行。
眼下,卷云深空中青铜雀展开双翅,翅上点烛火无数,融尽月色,携带一抹清风,浮动层层叠叠的帘幔,投向卧榻上少女。照出她年少玉颜色,晕开脂粉体香,软缎薄衾下是一具恢复康健的躯体。
十六岁的少女, 身子轻得似天边云彩,只有在翻身侧躺的时候,方现出一点婀娜曲线。
她呼吸酣沉,浓密的长睫在瓷白面庞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攥着衣角的手因安心有了放松的趋势。
睡梦中带着笑靥。
苏彦也跟着笑了笑,轻轻拨开她的五指,掖入被衾中。
落帐熄灯,合门离去。
他在长廊下顿足,似有些彷徨,不知要去往何处。顿了片刻,搬来一方席案,铺好笔墨,挂起东齐边防图,案上又添烛火,照着一副小型的沙盘图。
他的心还是乱,没有半点睡意。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应了她的。
苏彦,你应了她的。
所以前路漫漫又崎岖,荆棘丛生,你要护好她。
他一遍遍看着边防图,摆弄沙盘上的旗帜,然后持笔记录,心慢慢静下来。
案头烛火烧去一截,手中笔速稍慢了些,终于有了些睡意。却闻身后屋中有喃喃声响,要水喝。
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提起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倒过一盏茶水,推门入内。
江见月也没睁眼,就着他的手饮下,只含糊道,“姑姑,再给朕一杯!”
苏彦低笑了声,又喂她一盏。
重回廊上,苏彦顺道给自己倒了盏饮下,再倒第二盏时方意识到这是给她用的茶盏。盏沿皆是她的余温和气息,在他唇齿间萦绕。
他垂下眼眸,睫毛颤了两下,耳朵发烫。
缓了缓坐下身来,将杯盏搁在案头,挑亮灯芯,四下又亮堂起来。遂继续持笔,写了两封传给巴东郡属将的信。至此方收了笔墨,合起卷宗,准备歇息。
然也没回自己寝屋,只寻了件风袍披上,预备伏案歇下。
为她安全考虑,又不能泄露她身份,这日守夜合该他来。
不经意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杯盏上。他拿起来转过半圈,确定是方才她入口的盏沿,凑上去将水饮了。
如此来去间,竟又没了睡意。
他怔了片刻,跑去后厨。
夏日天,后厨所用都是当日新鲜的菜,兼之他如今一直住在丞相府,这处便熄了烟火,极少做膳。除非像前头的曲水流觞宴特别吩咐,汤令官才会置办。话说回来,纵是置办齐全了,他也不懂挑选。是故找了半圈,只看见一瓮米。
他搁下灯烛,回去讲经堂找来本一卷食谱书。找到了,又回后厨,称米量水,淘洗干净。然后提着个小釜锅回来潮生堂内寝的长廊下,将铜壶中的水烧开了。
等水开的时辰,他跽坐在案前,翻开书简按照上头所指,浸米,开水下锅,煮开转文火熬煮约两刻钟,直到香味弥散开来,方持勺搅拌一炷香,最后盒盖再熬两刻钟。
整个过程初时忙乱了些,因忘记碗勺,跑了两趟后厨;又怕米水煮沸扑出,向来踏地无声的人,步子稍重。
【届时米粒颗颗饱满、粒粒酥稠。便做点睛之笔,点油。此时粥色泽鲜亮,入口别样香滑,乃大成也。 】
苏彦阅过书简上最后的步骤,信心满满地等着。
外头蛙声渐息,风也无声,万籁俱寂。他掩口打了个哈切,却是很快清醒,不能煮过了时辰。
开盖点油。
青年郎君朗月白雪一样的面庞瞬间月颓雪崩。
他并未见到所谓的饱满酥稠,只看见颗颗米粒黏在锅底,渐生锅巴,残余一点汤水滚成即碎的珠泡。
苏彦呼吸有些急促。
两眼从身侧炉火釜锅本能地看向滴漏,丑时六刻。他承认,他是起了些睡意,但显然并未超时。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还不曾遭遇如此败像!
怎会如此?
他将盖子放在案上,欲要拿竹简查阅,只闻“咣当”一声,盖子不慎落地。在静谧的凌晨,声响格外突兀。遂赶紧按住锅盖,然移来案前,方发现书简不见了。只见一袭影子投在案上,遮去他大半光亮。
鸡舌香霸道弥散,却也遮不住锅中焦糊之味。
一向从容雅正的名门公子,僵着筋骨,好半晌方带着两分窘迫和尴尬转身抬首,果然见到少女站在他身后。
她眉宇微蹙,睡眼半睁,目光落在手中持着的一卷竹简上。片刻方挪到他身上同他眸光相接。
“皎——”
“师父果然厚爱皎皎,熬粥成饭。尤记当年法华寺施粥,乃一米十汤,浆水尔,皎皎也能食饱。”江见月截断他的话,将书递还,淡淡道,“师父有空,着人修修书吧。”
苏彦怔怔接来竹简,正欲问何处有问题。只觉一袭人影卷去,“砰”的一记合门声砸在他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