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他所料,借着一场暴雨,一颗星辰,直将她逼到如斯地步。
他便没有急着现身,只传信在巴东郡的属下,以他之名上报朝廷,班师回朝,以安她心。而暗里让苏瑜严查城郊内外,进行布控。
只是到底时间紧迫,事发地长安西郊又在苏瑜人手不控不到的范围。但出现这样一块石头,亦是好事。本来他也打算将计就计造一块这般诬陷君主的石头来,已作后用。
便是眼下场景。
尚书台主政的官员尽数到达,随他同往廷尉府。
这日廷尉府六门俱开,衙役击鼓引四方臣民观审。
廷尉薛谨高堂升座,尚书台主官两列陪审。
场外放着那块石头,上刻“帝逆天,神罚也。帝崩而天安地可平。”
十四字,字字触目惊心。
这一刻,任凭臣民指点。
而这日,审的便是这块石头。
说是石从天降,自带铭文。
廷尉寻来专人查验,从三楼高处掷小石于泥地,地凹陷。如今巨石千钧,从天而降,然西郊被砸之地不过浅坑尔。
臣民中有人回神,“这石头或许是有人搬运而来,非落也。”
廷尉又传人验笔迹,乃十四个血红大字,道是刻而不久,人为之。遂当场点民众上来观看。自然当场便又有胆大者提出,天罚亦可刻字也。
廷尉认可,道是这等说法亦有几分道理。后继续让其观石上字迹和石头周身气味。再传第三样证物,乃西郊失火民屋处寻到的瓦砾,和烧剩下的残物,这些物体上均散发出和石上一样的味道。闻着仿若是酒味。
确乃酒无错。
廷尉在这处陈词,乃作案者携带酒水,不甚洒在石头上,而又以酒水助火烧之,如此陷害天子,意图令我大魏不安,毁我大魏之国祚。
至此处,观审民众一时静默之际,十六位污面散发的人已经被拖上堂来。
依次对姓名,祖籍无误。
后各自承认乃奉命搬运石头到西郊,放火烧民屋,以此回应“荧惑守心”之天象。
廷尉又问幕后者何人,这十六人便道是奉太仆令族人,为其报仇。
满座哗然,观审臣民一片唏嘘。
却也有人道,若非天子不经过三司,而因一己怒气于朝堂拔剑斩官员,怎会引人生恨至此,累伤无辜百姓!
“此话说得什好!”薛谨扫过苏彦,继续审案,道,“事情伊始,便是天象之故,天现萤惑。直到数日后,方被定为萤惑守心。然“荧惑守心”乃大凶之兆,需太仆令及其座下七位副监一起判定,再往上奏之。其实呢?”
他话语落,太仆令七位副监齐齐跪下,其中一人叩首道,“所谓萤惑守心,乃萤惑留于心宿,徘徊不去。然前头萤惑现,只经于心宿,并未留之,根本算不得荧惑守心。臣等原是向太仆令说明情况,然太仆令道是途径也属留,故报之。”
剩余六人连连道是。
根本不存在的天象。
国无大凶,乃人作凶也。
“所以,陛下当殿斩太仆令,乃镇朝局也。”左首处的陪审高官这会出声,乃丞相苏彦。
他从座上起身,拱手于未央宫处,“陛下实在仁慈至极,只杀了一个太仆令。君对尔等信任之至,尔等明明知晓真相内情,却眼看君身被污,朝局动荡,臣民不安,半点不肯作为。尔等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要之何用!”
青年丞相面容威凛,甩袖怒斥,话语声声落下,传于四方臣民耳中。
既护了君名,又点了罪名。
堂下七位太仆令副监,一时间都惶恐不已。
他们确实同太仆令狼狈为奸,借“萤惑”而造谣“荧惑守心”,犯下死罪。而这会愿意出来澄清,乃廷尉数日前的承诺,保他们性命无虞。更是出示了丞相手书。
然苏彦此刻在这廷尉公堂之上的话语,根本没有给他们活路。
薛谨亦有一刻目光投向苏彦。
自己做的、知晓的,原比那些太仆令副监要多的多。
今日一场审判,从头到尾都是苏彦将计就计,随着现场情境、环境设计的。
从石头刻字的验证,到石身和民房残物的酒味,再到搬运石头的十六个罪犯,都是他提前备好的。那十六个罪犯,不过是廷尉府中原本的死刑犯而已。
然也只一眼,薛谨便明白了苏彦的意思,亦是难得的感受到他的冷厉和肃杀。
怎么可能放过这七位副监!
谋害君主扰乱朝纲的死罪,不过是在他们死之前的最后利用罢了。
维护了帝王名声,又震慑了满朝臣子。
于是,这一刻便再不容他们多言,惊堂木一记压下,判罪断案,将人拖下,永禁其口。
然这桩案子,并没有彻底结束。
这日回来中央官署的尚书台,苏彦以丞相之身还审了一人,乃太常。
温氏家主,南阳侯温壑。
论起来,这两人乃姻亲。
温壑的嫡长女便是温似咏,乃苏彦长嫂;第九女便是苏彦同门小师妹温如吟。而温壑执掌太常一职多年,鲜少有差,如今早过天命之年,乃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苏彦于公于私都该给他颜面。
是故,尚书台上苏彦才点到温壑之名,便有其他臣子出来欲要为其说话。不想倒是温壑自个先请其罪。
罪在御下不言,在职失守。
太常,位列九卿之首,地位崇高,除主职外,兼管文教和太学。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因其主要职责乃掌建邦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礼,所以六令丞中掌管天象,社稷神鬼的太仆令是唯一一个凡有事必须先要向太常禀告,得太常审核后方可上传下达。
此番“荧惑守心”一事,往轻了说是温壑把关不言,方容得太仆令如此兴风作浪;往大了说,是温壑与太仆令同谋。
自然,同谋之说尚无证据。
然把关不言却是有迹可查。温壑年前刚历丧女之痛,抱病休假已经三月有余,确乃力不从心。
是故,这桩案子到最后,丞相承天子令,太常罚俸一年,小惩大诫。温壑宦海沉浮多年,自也识趣,主动提议捐资官中,用以补偿西郊民众的伤亡损失。
这日,未央宫中央官署官员往来不绝。
月上中天,各府衙主官依旧随丞相一道留任宫中,各自省察归档总结这半年政务,半点不敢怠慢。
十五后的月华似水明澈,笼罩宫阙,铺满阶陛。
夜风沙沙,带着桃花色。
薛谨踱步出庭外,递给亭中人一杯热茶,循他目光仰望天际,“可是在叹息小师妹?”
温如吟的事发生在去岁十月末的事,苏彦才出征不久,大抵还未抵达巴东郡,她的死讯便传了出来。
原是和那铁匠躲在了东郊的大明乡,一场大火,烧出零碎骸骨,尸身都不全。事后成案,身为廷尉的薛谨自然前往。后闻当地人说,他们三月里去的那处,温九还在那教授了许多孩子,铁匠陆平是个孤儿,吃苦肯干,一手炼刃的手艺也能养家糊口。八月中秋,温九诞下一子,一家合乐。她从来聪慧,大明乡就在长安边上,乃灯下黑,温氏寻她许久不得踪影,原已放弃。实乃十月廿八,其母十周年忌,她回来祭拜露了行踪。温门世代清流,百年清誉,如何容得下一个为情私逃的女儿,如此追去……抓了陆平和其幼子欲要除之,温九不得法,一把火烧掉了一切。 ”
死前留书:读尽千卷书,教授百余人,求过自由身,爱过痴心人,我走我道,无悔无愧。
薛谨话至此,亦是悲怆,“时值国中战事,朝局动荡,一介女郎生死便被国事掩去。然即便如此,温壑还是将她除名温氏,保门楣清白!门阀之中,多赞他白玉微痕,非他之过,乃不孝女自毁累父也!”
“说她不孝,也是可笑。”薛谨叹道,“南阳侯只管治学,鲜少管她,我后来从苏瑜口中方知,府中继母申氏欲将她配给自己年余四十的远方堂侄,一个吃喝嫖赌的玩意,小师妹多番推拒,亲族却无人顾她,只有府中铁匠陆平施予援手襄助,一来二去生的情意。”
“然小师妹烈性如此,半点都不告知你我。”
“这等事,她多来不好开口。”苏彦眼角微微泛红,眉眼却覆着一层寒气,半晌道,“苏瑜如何知晓?”
“乃是小师妹出事后,我查案问过你长嫂,你长嫂自是哀伤无话,只顾垂泪。遂他方与我说了两句,很早时候,小师妹便因婚事求助长姐。奈何其长姐,却道申氏堂侄再不济也是世家儿郎,总胜过一个打铁匠,如此断了她最后求助的念想。”
两人默声哀悼了一会同窗,薛谨尤觉恍然,摇首长叹,“实难相信,小师妹那般性子,要被逼成怎样,才会自绝生路!遥记当年,她最喜陛下的,便是同她一样求生求活的劲头!说来说去,都是声名二字,世俗礼法,束人也迫人,谁也逃不过。”薛谨这日提起已故同窗,话不由多些,便也没有意识到苏彦长久落他身上的目光。
青年丞相午后已经更衣,换了朱紫色官袍,纹样凤池清波,广袖叠层,夜风中微摆。
他看天上月,又成仰望姿态。
唯有拢在袖中的左手,指尖搓揉,似又觉她温度。是这午间一刻,他将她素手握在掌中,起妄念,想就此不松开。
然此时此间,在一桩被声与名逼死的红颜枯骨前,终又止住了脚步。
“师父至我宫门前,何故不入我宫中?”少女素颜披发,从身后抱住他,“师父又何故放着空荡荡的丞相府不理政,非要开我未央宫中央官署,累朝臣入禁中?”
素手无骨,贴在他腰腹,越箍越紧。
“萤惑守心案,布局者错漏百出,然却依旧可以逼陛下至此。如今结案,陛下且做思考陈词,为今岁开春课业。”苏彦垂落在手的目光几经忽闪,最后只狠心拨开,话落离去。
“那师父几时来收查?”满地月光如霜,少女笑声如风铎,“皎皎随时可完成!”
三更半夜,丞相大人跑来给天子布置课业,真乃严师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本章有红包哈,新年快乐!下章在明天,依旧晚上十一点左右。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出自《诗经小雅》
荧惑守心( 2 ):萤惑即为火星,火星在星宿内发生“留”的现象称为荧惑守心,古代萤惑守心出现,寓意大凶,天子驾崩,丞相倒台。汉成帝时,出现该天象,皇帝就移祸给丞相,把当时的丞相整下台,其实属于政治博弈。本章情节移祸给大将,灵感来源于此。不过女鹅不信天象,稍微超越了古代土著的思想,古代君王特别信天象,枉死的臣民也就特别多。
感谢在2023-12-30 23:43:38~2024-01-03 14:2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卷儿er 35瓶;柠檬不呆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三月天现萤惑, 太仆令奏断乃萤惑守心,大凶,提议君祸臣移, 此乃第一步,乱朝纲;君于堂上斩臣,逆天而行,后天降巨石, 伤民毁田, 视为神罚。以此回应太仆令之死而冤,帝行而悖乱, 如此成势, 使朝局更乱。今朕自省, 戒躁,止怒也。 】
如苏彦要求,江见月翌日便完成了萤惑守心案的复盘总结,让方贻送往尚书台。苏彦阅后,眉宇微蹙,于尾端回复“再思,重省。”
【二月末尾天降雷雨乃不详, 后现萤惑, 贼人以一雨一星作文章,迫君也。实乃高也智也!今朕再省,智不如人,技不如人,需谦逊尔。 】
第三日,方贻又送帝文于尚书台。
苏彦抬眼扫过,深吸了口气,抬笔复,“三思,再省。”
第四日,椒房殿未有卷宗传出。
第五日,亦没有。
方贻道,“要不要弟子去看看陛下,催一催她?””
苏彦道,“不必。让她养着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