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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小姑娘拎着木剑向他作揖致谢,略带失望地走了。
苏彦盯着她背影半晌,认命地抽了口凉气,追上去,“找到了,还有一瓶,给你。”
“我就说苏刺史是最厉害的,我要什么都能变出来。”小女郎扯了两下他的袖角,又觉失礼,拱手再度感谢,“我最喜欢苏刺史了。”
尽管这会“喜欢”二字不是少年想要的喜欢,但是看她多开心啊,少年便也很开心。
他留了她一会,问,“前些日子,你阿翁说你仿佛不怎么喜欢现在的名字,唤你总不应,与我商量让我给你重起个名。玉儿,也很好听,怎就不喜欢?”
论起这桩事,小姑娘却摇了头,“我没有不喜欢,但就是还想要个旁的名字。苏刺史,您能给我取名吗?阿翁说你读书多,知道的也多。”
苏彦看着她,努力压平嘴角,“当然可以,我还以教你读书,过了今岁你便五岁了,可以开蒙,你愿意跟我读书吗?”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
是故,在两个月后,小姑娘四岁的生辰礼上,苏彦为她取名“见月”,小字皎皎。
诸人问她喜欢否,她眨着一双湖水般清凉的眼睛,“喜欢,皎皎喜欢。”
“这丫头与你有缘。”江怀懋对着苏彦道,“正好今日,将拜师礼一并举行了。”
江见月满怀期待。
苏彦却是笑意僵在面上,神思滞了一瞬。
“我知苏氏行伍立世,诗书传家,乃天下文武翘曲,苏刺史可是看不上小儿?”江怀懋想起不久前,看苏彦开私库赈灾,献计防御西羌,原很是敬佩,欲与其结义金兰,不想被他以家中规矩为由拒绝,这会又见他这般,难免觉得是高门世家子弟看不上他们寒门之流,当下心中有些不虞。
不料却闻苏彦道,“皎皎天资极好,又勤勉有加,能得此爱徒,实乃在下之荣幸。不过是方才想到家父,一直还想收一位资质佳的女徒,却至临终未曾如愿。”
他目光从江见月身上划过,回来江怀懋处,“若是将军不弃,且让皎皎入我阿翁座下,自然阿翁已故,依旧由我教导。”
苏彦虽然麒麟之才久传在外,但眼下到底一介十六岁儿郎,同苏志钦之名望无法相提并论,能拜其为师,自是比拜苏彦更有颜面。江怀懋焉有反对之理,当下便同意了。
“那皎皎以后唤苏刺史师兄吗?”这日散宴后,小姑娘便去他院中读书。
庭院深深,秋阳微醺,透过窗牖洒进来。
苏彦翻开书简,端正她的身姿,然后回来自己案上,温声道,“我都直呼你名字,公平起见,你也唤我表字便可。”
“沉璧。”苏彦笑着与她说。
小姑娘蹙眉,“不是二十加冠方有字,你怎么这么早便有了?”
这聪明细致的脑子即便重来一世,也半点不会更改。苏彦挑了下眉,确实他还不曾加冠,于世人前还未有字,是他自个前世记忆作祟。遂面不改色道,“我阿翁生前为我择取的,只是还不曾叫开,且先告诉皎皎。”
得人秘密,自是欢愉,小姑娘笑盈盈开口,“沉璧。”
苏彦心头滚烫,“我族中齿序排第七,手足至亲也唤我七郎。”
江见月长着一颗玲珑心,“苏七郎。”
【三、让你久等了,师父。 】
重来一世,很多事因苏彦的预知而得到更改,但也因此,蝴蝶振翅,更多事随之而变。
转年元丰十年,原该在这年夏,由他和江怀懋共同谋划出征西羌,茂陵长公主却因为病重思念儿子,将他提前召回,遂剩得江怀懋一人带部下征伐。
苏彦归来,见母亲并没有信中所言那般严重,佯恼道,“阿母岂可以自个身子玩笑,您说思念七郎,七郎自然回来。”
前世他是元丰九年过了中秋后离开长安的,今生为寻江见月早走了大半年,正值父亲离世不久,是故信中所言母亲思念成疾,他是信且愧的。
只是这会见茂陵康健模样,到底一句过之,未再多言。他离开凉州时,原做好了准备,将一枚苏家军分符令交于江怀懋,可随时调遣那处的三万苏家军。
也为此,在江怀懋的煌武军险胜西羌,将他们逐出凉州以西三百里时,天子赵征得茂陵献计,以雷霆之势抽调拱卫京畿的两万兵甲奔赴凉州。如此可断江怀懋入西的精锐退路,亦可围捕其家人以作后备之用。
京畿调走两万兵甲,一来是实在无兵可用,二来想着那处还有三万苏家军,茂陵原想让苏彦直接领兵接应,但回想苏志钦抱素楼中话,一时还是不完全放心,遂将苏彦调虎离山。却不曾想到苏彦早早做了准备,人在长安,将令却交给了江怀懋。
如此天子军队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同时彻底激起江怀懋反心。元丰十年秋,从凉州一路挺进,至元丰十一年冬,兵临长安。
与前世一样的时辰,茂陵长公主薨逝于杜陵邑,只是死前独传小儿子,未再令其发毒誓,只以槁木般的手揪其领,扇其面,痛斥不配为她之子。
少年跪于榻前,字字无愧无悔,“阿母心念赵家皇室,为族尽忠自是无可指摘。然却不见皇室宗亲醉生梦死,天子权贵昏庸无道,天下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民与君,当是民贵君轻。恕七郎不孝,无法再效力此等君主。”
“阿母若当真在意天下民生,是否当与阿姊再说些什么?赵氏气数以尽,您何必再搭上她的一生!”
茂陵的眼中从不甘愤怒到惊诧震惊,最后终于沉沉叹了口气,“我与你阿翁在最后的十年里已然分道扬镳,如今我认输。”
她撑着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去把你阿姊唤来吧,我、与她说一说。”
元丰十一年末,茂陵长公主薨逝。同年年底,赵氏皇室交出传国玉玺,献降称臣。苏彦以世家首领的身份开城门迎江怀懋入长安。
如此,相较前世,江氏提前四年得天下,国号依旧为魏,年号明光。
明光元年,江怀懋册封发妻李氏为皇后,长女江见月为端清公主。
翌年,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储君。因国中未平,多战乱,江怀懋定国本后一时间并未开后宫,只说容后再论。
而今生岁月于江见月而言,平静顺遂许多。
她自入长安,便入抱素楼学习,从童年至年少豆蔻,将近十年时光,都与苏彦形影不离。
纵是不记前事,却依旧无比喜欢粘着苏彦。许是苏彦先同她分享了自己表字一事,后小姑娘若遇人事,若心中有事,皆头一个与他言说。
从凉州的风物小吃,到长安的芳草群岚;从夷安的志向到薛谨自制七巧方忘记步骤,她都絮絮讲给苏彦。苏彦总是听得认真而专注,看她稚嫩面容慢慢蜕变成少女柔美娇靥。
他对她唯一的一回失去耐心,是她十岁那年,与他说父皇要给她定亲。画师送了许多少年郎的画像让她择选,她偷偷抱来抱素楼,让他帮忙挑选,边说边一张张展开。
却不想,苏彦看都没看,沉声道,“没一个适合殿下。”
小姑娘扑闪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你怎晓得的?我瞧着他们谁都一样,谁都行,但好像又谁都不行。”
“就是谁都不行。”苏彦摇着手中折扇,似在拼命扇灭腾起的火焰。
彼时是明光五年,他刚接了领兵增援汉中的旨意,不日就要出征。
缓了片刻,从案上下来,半跪在小姑娘面前,郑重道,“皎皎,你相信我,这里没有一个适合你的,待我出征归来,我定为你择一个你满意的夫婿。”
小姑娘颔首,“我想要一个同七郎这般的,成吗?”
(我喜欢像师父这样的。)
隔世的话语回荡的耳际,苏彦揉着她后脑,五指勾缠在她柔软又丰茂的长发中,忍不住与她额间相抵,“自然成的,我会挑一个和七郎一般无二的与你。”
小姑娘偏头靠在他肩膀,“七郎身上的香真好闻,皎皎在梦里也闻过。”
苏彦一去大半年,救下长兄苏斐,平定汉中之地。
去时秋风卷落叶,潇潇马嘶;归来杨柳依依,黄鹂鸣欢。
他原想的很好,等班师回朝,便向江怀懋求娶公主。以他的身份地位,于公于私,江怀懋都不会拒绝的。
他们之间,除了年岁上的一点差距,再无其他。然这点差距在利益和情意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公,太子需要助力,长姐嫁给他士族的首领,是最好的联姻。于私,他们知根知底,皎皎几乎是他一手养大的,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开过。
又值此番他得胜归来,当是请求赐婚最好的时机。
却不想,入了扶风郡,方闻端清公主于正月已经定亲。虽不知定下的驸马何许人也,但是她自个挑的,前两日陛下已经传旨朝野,端清公主定了人家,原定五月的曲江宴就此取消。
曲江宴,乃公主择婿之宴。
苏彦尤觉晴天霹雳,只换简装策马疾行。
百里路程,一个昼夜,他在翌日清早抵达长安城郊。
东方既白,雾霭沉沉,公主的车架出现在城门前。城门是关着的,如此便是再此侯了许久,入夜未归。
她为何在这处等他,是与他说不愿嫁人的无奈,还是终于择了自己喜欢的情郎之欢愉?
苏彦勒僵下马,脚似千钧勒悬,想快走却又不敢前进,只一步步艰难走向她。亦不知她何时下的车架,杏眼蒙雾,眉间隐伤,万水千山在眸光中流转,欲说还休。
但到底还是她先开的口。
她说,“苏相,孤代帝来此犒赏您。你,跪听圣旨。”
苏彦看她半晌,跪下身去。
“今洛州苏氏第八代子嗣,齿序七,彦,钟祥勋族,秉教名宗,文武皆备,人品贵重,择以尚公主见月,择日完婚。”
宣读诏书的是江见月本人,然听召之人却是半晌没有反应。直到少女俯身近低语,“苏相是不愿接旨吗?”
“臣,领旨谢恩。”苏彦怔怔回神。
少女却没有退身,只将圣旨给他,在他双手接过的一顺,她柔软温凉的指腹轻轻握上他手背,依旧温声细语,“让你久等了,师父。”
【四、花好月明人团圆】
四年后,明光九年,十五岁的端清公主下降丞相苏彦。同年冬,天子崩逝未央宫,太子继位,改年号宣平。
新帝年仅八岁,设四大辅臣,还是当年的四人。
虽较之前世,江见月母亲康健,手足按在,但朝中雍凉一派和世家门阀的矛盾始终存在。
新婚的前两年,亦是新帝登基不久,苏彦忙得不可开交,江见月鲜少住公主府,多来都在潮生堂。
这辈子换了身份,她的志向便落在了修书上,成日与书简为伴,不亦乐乎。反是苏彦回来,每每捏着眉心窝在她肩头轻叹。
“可是觉得阿弟与我不可同日而语,颇让你费心。”江见月持着一片竹简敲他脑袋。
“论资质,几人能如你!”苏彦抬眸,眉眼温柔,似从妻子片刻的温存中恢复了精神,挪开书简,抱人回内寝。
“不点香了?”江见月仰躺在榻上,双手圈着他脖颈。
那香是用来避孕的,新婚两年多,他念她年纪小,身子骨嫩,一直不敢让她有孕。
“过完年,你便十八了。”苏彦深深浅浅吻着她,呼吸渐重,“我们要个孩子吧。”
江见月温柔又热烈地回应他,到最后却面庞湿凉,两眼通红,苏彦吻干她眼泪,低声道,“是不是想长生了?”
江见月咬他肩头皮肉,泣不成声。
转年五月,江见月被诊出两个月的身孕。纵是长子难忘,夫妻二人都是明事理之人,知晓相思无用,更不能在孕中多感伤,影响另一个孩子。
只是妇人孕中情绪反复,博学冷静如苏丞相,也有偶尔招架不住的时候。
入秋后,江见月胎动厉害,夜中多梦,苏彦便睡得比她还浅,但凡她有所呻|吟喘息,便如幼时般或给她念书,或抚背脊哄睡。
这日,原睡得还算安稳,却闻她一声接一声抽噎。
苏彦连忙将她唤醒。
江见月睁开眼,看眼前依旧英姿勃发的青年,辨清今夕何夕,只推开他自己抚着胎腹背过身去。
“皎皎?”“苏彦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不敢远离,小心翼翼地唤她。
“睡着没?”片刻,他微微凑近些,想看一看她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