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让她再吃苦,便当真一切由她。
冬日里,围着火炉给她切蜜瓜;春日里,带她去近郊踏青,回来路上买一包酥饼给她。夏日的时候,他给她买了一匹骆驼,骆驼喝羊奶,他便烤鲜嫩的羊肉与她用。九九重阳,陪她一道饮菊花酒。
只是,他自己,按太医署医嘱一顿不落喝下每一盏药,两日一次把平安脉,随时进行针灸调养。
阿母趴在案上看他用药,凹陷的双眼凝出一点笑意和神采,亮晶晶的,低声细语,“谢谢你,师父。”
终其一生,她还是最爱唤他师父。
沉璧七年秋,大魏山陵崩,阿母崩世于建章宫,时年四十又八。
山河缟素,举国节哀。
阿翁沉默又平静,为她敛衣,看她封棺,送她入陵寝。
后以丞相身领百官为她定谥号。
经天纬地,勤勉道厚曰文;业成无兢,光有大功曰烈;故阿母谥号文烈,庙号太|宗。
阿母去后,阿翁亦不再用药。
三月后的一天,长安迎来初雪。
昏迷数日的阿翁突然清醒,从病榻起身,沐浴熏香。太医令与我都看出,是回光返照之态。
我扶着他,给他理衣簪冠,问他可要去看看阿母与阿兄?
他摇首,只轻轻拍着我的手,让我像阿母一样,做个好皇帝。
是夜,风雪缠绵。
他轻裘缓带,提灯赴渭水,独坐渭河畔,仰首望月,一夕乃薨。
我送他入景陵,与阿母合葬。后整理他遗物,得一卷书简。
观字迹,是阿母的手书,上头记载了许多关于阿翁的事。从元丰年间,到明光年间,再到景泰年间。
截止于景泰廿二年。
景泰廿二年,我记得清楚,是她为我铺好路,病重之际。
上头书:你走后这些年,我一人独行,不敢说这十年为君种种,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帝,唯愿不负你教诲。
后面是两行新字,乃阿翁笔迹。
乃云:重回你身边的这些年,我什少言爱,不论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唯愿余生所伴,不负你情深。
又一年,苏氏云游四方记录山川风貌的后人回来长安,我遂让他们手抄书简,后将原书封于兰台编入国史。
手抄则流于坊间。
如此,青竹简上,野闻书中,都会流传他们的故事。
而我,会承他们的道,继他们的心,勇敢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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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花好月明人团圆。 ◎
【一、我有更多时间来爱你】
元丰九年春, 浅阳碎金,春江渐融。
长安北阙甲第的苏氏府邸正将缟素逐一卸下,上任太尉苏志至钦病逝于去岁冬,如今五七已过,除了守孝的至亲,其余人都除服换妆。而身为苏氏嫡次子的苏彦,这会也换了常服,正在堂中辞别母亲。
自三年前苏志钦从兰州返回,旧疾沉疴,茂陵长公主便让年仅十三岁的小儿子从抱素楼出,入尚书台听政。原定三年后正式出仕,效力朝廷。不想苏志钦去得这般快,一来少了对孩子的帮扶,二来涉及守孝。然眼下四方群雄并起,民不聊生,朝中并无可用之才。茂陵长公主遂让苏彦起复出仕。
“阿母是让你以国事为重,你阿翁自也不会怨你。然你也不必如此着急,且歇一歇,养好身子再赴凉州也来得及。”
苏致钦丧仪礼结束当晚,十五岁的少年许是连日守孝,染了风寒,当晚便起了高烧。原以为只是寻常小病,不想一连昏迷了大半月,宫中太医令,城中名医看了个遍,寻不出缘由,就是醒不过来,将茂陵长公主急得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索性在半月前的一日醒了,请医查看除了脉象稍浮并无大碍。少年底子康健,休养至今便已基本痊愈。
面如朗月,眼含星子,又是一副萧疏清举、湛然若神的好模样。
“孩儿已经大安了。”苏彦搀着茂陵的臂膀,从堂中出来,边走边道,“阿翁交代过,永成侯江怀懋是可用之才,只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而今上任的太尉高闵已经丧身他剑下,孩儿且早些前去监察安抚的好。”
“阿母若是不放心,孩儿邀了阿姊与我同往,她可以照顾孩儿。”母子二人在门口车架前停下,茂陵正诧异,抬眸便看见苏恪坐在马车内。
“阿母你看他,自个扎在公务堆里,还非得拉上我一路伺候他,府里多少奴才婢子由着他带走!”苏恪在车厢内跺脚,狠狠剜了苏彦一眼。
“风餐露宿,你阿姊哪能照顾你,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茂陵向女儿招手,示意她下来。
“我就说阿母不会让我去的,我且要照顾阿母的。”苏恪挑眉下车,亲亲热热挽上母亲的手,对着苏彦道,“赌输了,回头将一金送来我房里。”
苏彦点头笑了笑,同母亲阿姊拱手作别,弯腰上马车。
车夫挥鞭驶向长街,苏彦在拐道口落下车帘。
未几,母亲和阿姊的身影消散在眼前。
细想,七岁前的苏恪是个温婉娇憨的性格,并不张扬跋扈,眼高于顶。后来人慢慢长大,性子方愈发骄纵蛮横,原都只当是长公主爱女宠溺之故。
谁能想到竟是披起了一张掩盖原本性情的皮具,在往后数十年一点一滴长入血肉中。
苏彦原想趁着自己赴任边地的档口带苏恪离开母亲一些年头,毕竟相比母亲心系赵氏皇室的执念,苏恪目前还没有那样深刻。
但显然,这般紧迫的时辰下,难以说动她。左右无妨,他占着先机,防着便是。而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办。
一场风寒一场梦。
前世漫漫一甲子的人生,全部涌入年少的胸腔脏腑里,他重生在十六岁这一年,真好。
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他便换马疾奔,不断催马向前。早春二月的风,还带着积雪的寒冷,阵阵扑割在他面庞,却丝毫没有让他放缓速度。
日落日升,月隐月现。
过扶风,抵天水,路金城,至陇西……在十数日的快马加鞭后,苏彦终于满面风尘抵达兰州。
“我们在这处歇一歇,然后再入凉州酒泉郡。”随侍的护卫一行闻这话,并未有疑惑,毕竟都不是铁打的身子,且要去见那传闻中阎罗一般的江怀懋,总得气定神闲些。
然苏彦却只在做了短暂的修整后,便领着李肃等数人前往兰州牧府邸。
偌大的州牧府,已经人去楼空。
另一边打探消息的暗卫也赶来回话,道是三日前这处城郊确有流寇出没,还同一支护卫官宦人家的兵甲打斗起来,然流寇乃对方数倍之多……
苏彦没有听完属下后面的话,只催促领去交战地,然后吩咐所有人以此为中心,往东南方二十里内搜遍所有屋舍,庙宇……凡有人迹处皆不可遗漏。
如此,在第三日晚间,在一处乞丐群居的破庙里,他终于找到她。
才过三周岁,虚虚四岁的幼女,蓬头垢面,搂着几根稻草缩在墙角昏睡。相比前世相遇时已经历经了两年的流亡苦难晓得会奋力求生,这会她更小更弱,只会在睡梦中抽噎着喊“阿母”。
苏彦脱下身上衣袍将她裹起来,拂开她面上污渍残草,战栗指腹在她泪痣摩挲。幼女睁开惺忪睡眼,似受惊的小猫,颦蹙着稚嫩的眉宇盯看眼前人,呜咽中又是一声“阿母”。
这一眼,这一声。
少年便知她不通前事,不识他。
没什么要紧的,我们比前世更早相遇,我有更多时间来爱你。
【二、可唤沉璧或是七郎】
此去凉州酒泉郡,还有三百里路程,在简单的验伤梳洗后,他便马不停蹄地送她回母家。这会,他还比不上她的生母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酒泉郡的永成侯府中,在他五日后抵达时,自是愁云惨雾。永成侯将将四岁的长女丢了,永成侯夫人急火攻心晕了两回。
已经拥兵二十万,不久前才斩杀了新任太尉的江怀懋,这会还能亲自出来接见这位长安而来的少年刺史,完全是看在当年苏志钦的一点提拔点拨之恩上。
前世也是这个缘故,苏彦记得很清楚。只是今生在接风宴上,永成侯强撑的两分客套在酒过一巡后,彻底变成满心感激。
原因很简单,苏彦开门见山,道是一路而来闻侯爷府上走丢女儿,恰巧路上救得一女童,不知是否是府上千金?
江怀懋掩着不知女儿面貌的尴尬,请出虚弱不堪的夫人辨认。
于是,苏彦便只得由着小姑娘从他身边毫无留念地扑入母亲怀抱,由着妇人将他的姑娘抱入怀中,抱去后宅。
于他往后岁月,见一面都极难。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还不如前世。
前世,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在苏氏府宅的门口,在抱素楼的小径上,日出送他上朝,日中等他归去,日暮晚间他背起她走在月色下,她提灯趴在他肩头,话语低低道,“师父,你会一直背我吗?”
哪里像如今,她依在母亲怀中撒娇,坐在父亲膝头偷酒喝,同夷安等一干女郎捉蝴蝶,放纸鸢,这都算了。也不知从哪日起,就认识了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儿郎。今日搀起跌在地上的一个,给他擦着小手,哄道,“吹吹就不疼了。”明日接了另一个男童的小木剑,同他一起比划,比划完了还掂起脚尖给他拭汗,“帕子脏了,你洗净了再还我。”
苏彦从睡梦中醒来,太阳穴突突得跳,头疼,连着心脏都疼。
耳畔萦绕着她前世在建章宫病榻上的话,“来生,我不要饿,不要冷,不要一身病痛……所以,你要早点来接我。”
“我是早了!”少年长叹了口气,合衣躺下,却闻叩门声。
夏日平旦,天微微亮,四岁的小女郎白皙的面庞上腾起两团瑰丽云霞,是健康的颜色,一点汗珠从额头滑落,经过两颊,似娇花染晨露,浓艳晶莹。
苏彦蹲下身看她,好好的女儿家,就该这般养在手中,哺以蜜露甘汁,无忧长大。
幸得早些找到你。
“苏刺史,您能给我修一修这个吗?”小女郎眨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两手从后背伸向前头。
少年低眸,一瞬间面挂寒霜,伸手接过尺长的小木剑,抬首又是春风化雪的模样,“当然。”
他一手轻轻柔柔牵着小姑娘,一手持着木剑就差要将它一把折断。
偶尔他们也是有接触的,就譬如这等时候,小姑娘遇见了天大的问题,便会跑来寻他。
“苏刺史最厉害了,什么都会。”她接过修好的剑,对着他雀跃,笑靥如花,又凑身道,“苏刺史,您上回送给我的跌打止疼药还有吗?”
“你练剑受伤了?伤哪了?”苏彦翻起她袖子,又看她面颊脖颈,将人抱起前后转了一圈,就差要脱她衣裳查看,只自己控制下来,抱她坐回榻上,去一旁箱笼中寻药。
“我没受伤,是韩四哥哥前头跌了一跤。”
小姑娘脆生生的话语传来,少年将已经找到的药重新丢回箱内,“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