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瑜在此当值,已经侯他许久。这是苏彦入燕六年,头一回送信回来。而苏瑜当日要求调来荆州,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应他。
即便,苏彦与他再三强调,自己归途渺茫,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然苏瑜还是数年如一日等候。
拆信阅之,当即便谴李肃归去,自己急行入长安。
*
苏彦信上写的很清楚,让苏瑜将所获情报交给江见月。当日的局是针对离间二人所设,他理出一半,再难有头绪,换她思考,或许有新的发现。
四月廿二,江见月正在宣政殿内看边将齐飞上疏的关于伐燕的卷宗,如今已经升为太尉的夷安根据卷宗所示,在一旁沙盘图上派兵列阵。
暮春时节,日头晴暖,微风和煦,空气尽是花香和鸟鸣,勃勃生机。然而沐浴在日光下的人,却裹着一身风毛浓盛的披帛,浅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容色愈发苍白透明,似要随时消散开去。
她原是得了黄门回报,遂请人入内,然隔窗牖薄纱朦胧一瞥,竟不由起身出殿迎他。
“师……”她站在阶陛上启口又禁口,双眼又红又热,看人从朝阳落英里缓缓走近,越来越近,最后眼弯下眉眼莞尔自嘲,“师兄。”
君臣依礼见过,暖风拂面,她打了个寒颤,返身回来殿中,问他何事。
地方任职的官员若非二级往上政务,皆不可私自离任。而苏瑜如今官位,根本是触及不到二级政务的。
“说吧。长公主你也认识,无什可避。”江见月倚在榻上用一盏汤药,掀起的一点眸光带着锐利,已经丝毫没有方才唤他师兄的模样。
只剩君臣间由上而下的问话,甚至眉宇口吻中还有几分对他私自回京的不满和疏离。
“赵家散兵,不识兵者控兵造势也,为前朝赵氏。”
苏瑜背出苏彦内容,按他指示道,“臣前头与同僚小酌,论起将与兵的关系,忽就想到当年事。”
“当年事?”江见月神思聚起,直起身子。
苏瑜颔首,“是的,景泰十二年中事。”
景泰十二年,大魏储君薨逝,帝王屠虐,边将回京,丞相造反流放。失夫丧子君名不清,是她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大的伤痛。
后在景泰十五年的丞相府中,窥见他的苦心的真相。他以身殉道,为她破开死局。
然今日,苏瑜千里奔回,告诉她当年幕后之人或许还在,且在军中。
的确,当年的苏将军和煌武军回来的太快了。
江见月看着躬身垂首的臣子,似看到那人模样,“这是你想到的?”
“是。”苏瑜顿了顿,“这些年臣从未忘记此事,一直反复琢磨。若说当年事太子中毒是起点,为那人所害,那么此人亦是谋害臣妻子的凶手,于公于私,臣都切齿难忘。”
苏瑜这话说的是事实。
苏亭去世已近十年,他依旧孤身一人,至今无妻无子。
“你姑母如今身子如何?”许是提到了苏亭,江见月问起苏恪。
苏恪是苏亭的生母,是苏瑜的姑母和岳母。有好多关系和身份。
但江见月脑子里,其实只记得她一个身份。
她是他的胞姐。
“荆州虽比幽州好些,但到底比不得长安。你阿母和姑母若是愿意,可以回来的。”江见月捏了一片桌案上铜碟子里头的参片含着,“苏家旁的东西朕不好给,也不好抬,但是拨座宅子总还是可以的。你姑母最喜牡丹楼,回来还可住哪里。”
话落,她低下头去,慢慢嚼着那片人参,浓重的苦味一阵阵呢弥散在口腔,咽入肺腑。
苏瑜看着她竟一时接不上话,夷安也顿下手中沙盘旗帜,殿中沉寂下来。
虚空中浮游着许多细小的尘埃,在透过窗牖射入的日光下格外清晰,起起伏伏似人影动。
江见月抬眸静静看着,须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岁开春后,她时有昏厥。
太医署会诊,瞧不出旁的变故,道还是前些年接连操劳,心神耗损太过。
六年前,太医署判给她十年寿数,原还加了前提,需静养方得此数。
“所以朕如今大抵连四年时间都没了,就这一两年的事了?”她靠在椒房殿内寝的卧榻上,一边查阅公主课业,一边与齐若明等一干太医令闲聊。
齐若明长叹息,“陛下虚亏太多了,若是有那药臣拼尽一身所能,许能延一延。”
“这么少?”江见月阅完靖明的两卷书册,蹙眉问道。
“这都多给您看了。”小公主包着两汪眼泪,吸着鼻子擦眼抹干,气鼓鼓捧走书简,又转身端盏回来,“喝药。”
“去传太尉和九卿重臣,来椒房殿正殿论政。”江见月接药饮了,揉揉她脑袋。
公主僵着不动,太医欲言又止。
“那朕只能去宣室殿接见他们,朕更乏了。”她含笑起身,招来宫人更衣。
小公主跺脚,出去传话。
齐若明纵使知晓天子习性,但架不住医者父母心,依旧絮絮叨叨个没完。
江见月伸开双手,由着侍者理衣戴佩,笑道,“尔等治命朕治天下,各司其职。”
诸臣来的很快,都是掌兵的好手。听女帝根据边将齐飞将军的卷宗接受任务。只是听着听着皆有变色,连夷安都不禁疑惑,这并不是这小半年来几番商讨制定的策略,后半段明显有了更改。
是改了。
江见月躺了四五日,没有理出当年事宜的头绪,但想到了寻出当年之人的法子。
“听令行事即可。”女帝坐在正座上,手中握着一卷数日前暗子从南燕送回的情报,忍不住莞尔,“朕闻南燕正巩固阴平、汉中等地的边防,李朔让内常侍往各地做监军?”
“确实如此。”专门负责边地境况,以核对暗子情报的都尉使回话道,“臣今早也得了这消息,正要呈给陛下。此举乃南燕朝中尚书侍郎岳汀提出的。”
这些年,近臣已经习惯了女帝跳跃的思维,部分人也能够及时跟上节奏。
“岳汀——”江见月呢喃着这个名字,目光重落卷宗,“此人到底何须人也,能与钟离筠过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怎就给李朔出了如此昏召?”
“内常侍监军,乃前郢亡故祸端最大的一处。”江见月匪夷所思,丢开卷宗揉了揉眉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大魏的暗子呢!”
这话落下,君臣皆笑了一场。
“眼下南燕处提出以药换城池,钟离筠也只守未攻,会不会另有图谋?按理,他当是知晓内常侍监军的弊端,该上谏才是。”夷安统筹近日的卷宗,又想起前头苏瑜的话,心中多有不安。
“岳汀是谁举荐的?”江见月问。
诸臣或两两对视,或眉眼清亮,回过神来。
岳汀是钟离筠政敌孙敬推举,眼下如此得君所用,便说明钟离筠失了君心。他不劝诫,乃一颗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失望至极,南燕君臣离心。
李朔失此肱骨重臣,无异自断臂膀。
正是同时想通了这一点,江见月对上头军务的微调方更有信心。若说还有何微末牵挂,大抵便是那个被废黜了身份的手足。
以至于最后离开的夷安深知她心性,问了句可要派一支暗卫分队去接她回来。
要入皇城最深处接人。
“不必了,她若想走出来自有征兆,彼时可接她一程。”江见月沉默半晌,“若无此心,又何必费我军力。”
景泰廿二年五月初,大魏举兵十万,出汉中,荆州两地,合征南燕。
六月底,南燕国君提出愿以宝药北麦沙斛相赠,换两国永安。
汉中战前大将齐飞奉君意传话,药和土皆要。
荆州统兵战将陈珈亦回应,凡日月所照之,当皆为魏土。
遂两军交战起,烽火不休。
历时三月,魏国节节战胜,齐飞攻下梓潼郡,陈珈屯兵巴陵郡,皆入南燕国中。
然概因入秋之故,长安城中女帝的身子愈发溃败。为速战速决,九月初,从幽州、冀州各调兵两万,增援两地。
变数亦是从这个时候起的。
原以为如此强兵压城,南燕弹丸之地当瞬间摧枯拉朽。却不想因水土之故,魏军之中开始传播病疫,数万兵甲又是远程攻伐,半月下来,竟是战力减半。全军上下或吐或泄,莫说攻城略地,十中四五的将士连起身握刀的力气都没有。有伤病者,便需有照顾者,如此兵力又去十中一二。
筹备了许久的战事,不可能就此停下。且十余万兵甲皆在敌国腹地中,想撤也撤不出来。如此局势,唯有换将添兵。
护走无有战力者,谴来全新统帅。
长安京畿中,女帝在病榻缠绵,最后强撑出殿宇,派太尉夷安长公主从拱卫京畿的八万禁军中领六万前往。
夷安大惊,“且不说臣要带走十余将领,就论士卒,如此皇城内外唯剩两万兵甲,这两万中还要至少分出一万给入京畿的五大要塞口防守,皇城兵力如此薄弱,何人来保护陛下和储君?”
“朕之危,便是这幅病体。”江见月笑道,“所以卿更当前往,换回染病的将士,去燕收药。速战速决!”
“领旨吧!”女帝负手站在未央宫前殿的丹陛伤,给太尉送行。
十月初十,夷安长公主领兵六万南下荆州入南燕巴陵郡。长安皇城唯剩病重的女帝,和年仅八岁的储君。
消息传到南燕朝中时,君臣亦欢亦愁。
欢的是女帝病情愈发严重,或许可以再次尝试以草药相诱,与她签订休战盟约。愁的是陷在梓潼、巴陵两郡的魏国兵甲,虽然失去了一半战力,但是撤退的速度依旧不容小觑。十余日中,已经有数千人被送回去。且此番来的是夷安长公主,当年在征东时一战成名。
朝中几番商议,最后还是决定由太尉钟离筠统兵迎战夷安。
对图观战,是场硬仗。
因为如今的巴陵郡已经被陈珈攻下,尚有战力的魏军三万余人。钟离筠要么绕过巴陵郡在广山安营,如此便需便对陈珈和夷安的前后夹击。要么先攻下巴陵郡,如此择需面对两人的合兵。总之战局不容乐观。
十一月底,钟离筠兵临巴陵郡,为第二种情况。陈珈已经转移了全部伤患,退兵同夷安合兵。如此两军城对垒之势。
而梓潼郡齐飞处也撤退完毕,率领剩余两万兵甲向南燕都城挺入。南燕朝中已经凑不出一万人手,李朔匆忙问策于尚书郎岳汀。
岳汀在册书写,“前头女帝不愿以城池换,定是在往来暗子间知晓陛下的太医署中到底囤了多少草药。您只给部分,她自以为您不诚心,这般拿捏她。即为天下计,不若奉上全部草药。”
李朔摇首,“前头弘台论政,女帝时日无多,根本没想久活,她伐我大燕,就是为了开疆拓土,给少主铺路。给了也是死,不如同死。”
岳汀默声,片刻提笔书,“纵您不给,太尉如今领兵在外,万一投诚。陛下依旧无路可走,不若就此献降!”
李朔来回踱步,抓起书册掷于臣子身上,“那贱人故意分两路出兵,调走太尉,害我如今都城无人。朕要唤太尉回来,如此、如此他们乃攻城战……他们统共十余万兵甲,远程而来,一时半会吃不下我国都。只会耗死在这!”
“朕传旨,传太尉回来。”
尚书侍郎沉静看他,伏身再写,“太尉掌兵多时,如何看不清此间局势,却还是领兵而走,陛下当以为是何故?”
“那要怎么办?怎么办?”
“臣还是那句话,不若交出全部的草药。”苏彦提气握笔,心神散得已经写不动一个字,却又必须聚起写下每句话。
“攻城战,十则攻之,五则困之,倍则战之。齐飞如今两万人手,不过是朕城中两倍多,朕未必会输。”李朔也不知怎么骤然清醒了些,似黑暗中窥见一点曙光,然到底为苏彦话语所惑,传令道,“你去,你代表朕,前往巴陵郡监军。”
苏彦还没来得及接旨,便闻外头一声“不可”响起。
乃太后林柔的声音,荣嘉伴在她身侧,入内时目光从苏彦身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