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一人长途跋涉,一人自小体弱,都不宜多饮,便默契地添饭加菜。
紫檀长案上,摆的是午后少府送来的年例六珍,乃清蒸羊羔,清汤鲍脯,清炖豹胎,蘸料乳蹄花,叉烧鹿里脊,脱骨符离鸡。
而各自案桌上,分至一樽锥斗,内燃碎炭,小火不熄。
釜中一半麻辣热汤沸如火,一半牛肉清汤似江雪;配以竹盘中青翠欲滴的时蔬和各类鲜嫩爽口的菌菇银耳。
另有温在暖炉上的甜豆腐脑和胡麻饼。
食无声,色平心安,是用膳的规矩亦是养生之道。江见月从抱素楼学得礼仪,自半点不落,何论苏彦。
然苏彦这厢,观长案六珍面色不甚好看,却也未多言,只持箸烫菜,慢慢用着。中途起身择了软烂易消化的蹄花和鸡胸肉给江见月。
小公主温声道谢,正欲回侍恩师,忽想起一事,只让其稍候,自己离席奔回后堂寝殿,提盒而来,将佳肴奉于苏彦案前。
“幸亏冰镇,尚且新鲜。”声如莺雀,欢愉又自得。
苏彦观盒中膳食,却彻底沉下了脸色。
江见月尚未回席,还跽坐在他案前摆膳,瞬间察觉他变化。尤似一下回到当年谨小慎微的日子,不问缘由便咬唇不敢言,不敢动。
片刻,方低低唤了声“师父”,也没敢抬头。
“少府给你送的鱼生?”苏彦压下怒意问她,“第几回了?”
江见月摇首,“不是少府给的。”
苏彦蹙眉更深,“你自个要的?”
江见月点头。
“今日我不来,你打算自己用了?”
江见月继续点头,又慌忙摇首,抬眸涨红眼看他。
苏彦见她一张冷白瘦削的脸,心火上窜,“你连寻常鱼虾发物都用不了,竟敢用如此寒凉的鱼生!何时连口腹之欲都控制不住?”
只一声重音,对面豆大的眼泪便滚下来。
越压抑,越汹涌。
小公主拼命摇头,待能启口,方道,“这是第一回 ,我只想用一片,权当除夕守岁,师父在侧,与您共享。之前,我、我从未用过……”
她又垂了头,哭腔隐忍,背脊颤颤,“……这样稀罕的东西,寻常时,少府也不可能给我……”
苏彦愣在一处,半晌轻声道,“不哭了,师父冤了你,给你赔罪。”说着当真直腰叠手,与她作揖。
江见月吸着鼻子,抬首还礼,“皎皎是高兴方哭,不是因为师父误解。”
苏彦看着面前一张哭成花猫一样的小脸,不由笑道,“斥声冤枉你,你还高兴甚?”
“师父心念皎皎,不忘皎皎忌口,乃疼惜而生怒,皎皎自当高兴。”小姑娘泪光莹莹,遮不住笑靥骄傲。
“一颗玲珑心,不怪你四师叔成日同我要你。”苏彦撑额看她,“少府不给你鱼生,自是陛下的意思,他也知你忌口此物。”
小公主拭干眼泪,定定望着苏彦,“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父皇与我共膳,赠我一盘鲈鱼生。”
苏彦清俊面庞上笑意堪堪凝住,撑额的手无声放了下来 。
他离朝三月,朝中局势于赵谨处知晓了七七八八。原只当天子从朝局出发,不得已委屈这个女儿,他便帮衬弥补。
谁曾想,天子竟对幼女忽略至此。
怪不得,这长案上的除夕宴六珍,少府会这般不用心。六味菜中,羊羔、鹿里脊、豹胎皆是未见天日的大补之物,乃少年男女不得食用。凡宫宴上,都不会奉给为未成年之人,必定以旁菜替换。
苏彦本还想说两句“陛下国事操劳,多少忽视小节”等调和之语,然看面前幼女,试以身代她,便觉要她去反省理解,未必太过残酷。
他咽下这样的话,伸手拭去那颗划破她脸颊的泪,“长一颗玲珑心,也不全是好事。”
他的目光极柔,话语极轻,如同抚慰一个身来易碎,如今又添伤痕的瓷娃娃,叹,“慧极必伤。”
小公主忽闻四字,又一次潸然泪下。
苏彦掌心,大雨滂沱。
*
这日晚膳,用得甚久。
因苏彦惹哭她两回,江见月的为师侍膳便也不存在了,彻底成了苏彦侍奉公主。
甚至连她后来提出分一口鱼生,苏彦也没原则地给了两片。只是铺在她碟中,浇上滚烫白粥,淋一勺酱汁,奉于她前。
小公主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这和鱼粥有甚区别?鱼粥还多些鱼肉呢!”
苏彦挑眉不理她。
膳毕,已是戌时四刻,守岁之际。侍者撤下桌案,送来茶点。
江见月念苏彦奔波劳累,催他回府休息。
苏彦瞧她神色,看她拢在袖中的手欲伸未伸,只笑道,“昨夜下榻扶风郡,今早从那处来,倒也不觉疲乏。”
说着,让抱石将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送来,道是苏瑜给她的新春贺礼。
江见月“哦”了一声,也不见上来观看。
苏彦饮了口茶,起身将里头的一册洛州风物杂记递给她,“子檀托人费了不少心思寻来的,不喜欢?”
“书卷难求,我自然喜欢。”江见月翻过两页,淡淡道,“他如今守丧三年方归,等我能出去,挑些回礼送他。”
“突然的意兴阑珊,是师父何处开罪你了?”苏彦嗔她。
江见月哼声,“我原当是师父的礼,谁想师父两手空空。”
苏彦抬眼看天,“为师原当星夜赶回作陪,皎皎足矣!”
小公主拿乔不说话。
苏彦难得见她肆意模样,哄道,“实乃洛州事急繁琐,容师父两日,择一物赠你。”
江见月摇首,“皎皎玩笑尔。只是提起子檀师兄,忽想起一事当真不快,然因却在师尊。”
苏彦一口茶水哽在喉间,“何事?”
江见月起身引人去书房,从案上捧来两卷书,奉于苏彦面前。
苏彦本坐席上调香,见面前《夏书》《虞书》两卷,愈发疑惑,“怎么了?”
江见月翻开书卷,“这两卷不是您誊写的,乃子檀笔迹。”
苏彦颔首,“彼时实在太忙,恰好子檀愿意,便由他代劳了。”
“师父公务繁忙,来不及手书抄写,皎皎自然理解。”江见月看着上头字迹,“但是,您誊写大半,其中混了旁人笔迹,皎皎便不喜。”
“书乃用来思阅,你论笔迹作甚!”苏彦哭笑不得。
小姑娘将书推在一旁,竟是真的恼了,“反正我不喜这般,宁可您不曾予我,也不要半道揉入旁人。”
苏彦持着秤量银匙,半晌也没悟出这是个什么怪癖,唯见小公主愈发委屈,唇瓣都要咬破了,只得搁匙软声,“成,师父给你重抄这两卷。”
江见月闻言,头如捣蒜,眼角新月一闪一闪。麻利整理书卷,想着让他带回府中,择空誊写。却不料,一袭身形在面前站起,伴着一声“伺候笔墨”落在她耳际。
江见月转身望去,长身玉立的男人已经落座她书案前,铺开竹简催她。
“师父不乏吗?”江见月捧书卷走去,轻声道。
苏彦挑了支兔毫开锋,也没抬头,“你不要为师在此守岁?”
小公主默了声,努力压平嘴角,跽坐案前认真磨墨。
屋外大雪纷飞,星月隐迹;屋内烛台灿灿,静影成双。
许是膳前饮了些果酒,江见月没熬住睡意,不知过了多久,伏案睡去。
但她记得苏彦抱她去了偏阁暖榻。
也记得自己伸出了手却没敢用力,只蹭过他袖角。
更记得苏彦悲悯怜她,便在榻畔坐下,尤似过往那些年,递上一截广袖衣角,任她攥在手中。
后来岁岁年年,她都记得这个除夕。
第14章 师父
翌日岁首,新春伊始。
因苏彦除夕的入府守岁之举,江见月被禁足的日子确实好过许多。
譬如阿灿前头最为忧患的用度克扣便不曾发生。
少府处,甚至对于一应吃穿用度在原本的分例上,还多拨来一些。
府中人少,用不了这么许多,江见月将吃食和衣物赏给奴仆,银钱和一些可以售卖的布帛头面便让陆青依旧匿名送去给南阳侯府的温九姑娘。这桩活后来被夷安知晓,便由她代劳。她亦添出体己,捐在一处。
少府卿杜亮不仅拜高踩低,还是个草包,有时将马屁拍在马蹄上。譬如上元这日,分发例菜,自作聪明送来两条活蹦乱跳的鲈鱼。
阿灿见了正要说明,江见月摆摆手唤住她,让她接了鲈鱼。吩咐后厨制成鱼生,送去飞翔殿给安王殿下。
投其所好。
她还是决定要结交安王,以谋出路。
是故鱼生送出之时,她还让阿灿送去了自己近半月来重新注释完毕的《大学》,伴有完整的解释,和心得体悟。并让阿灿告知唐氏,苏彦平素最爱拿《大学》考教学生,提问心得!”
唐婕妤打赏送走阿灿。
当日择了午膳时辰,前往宣室殿探望旧病复发的天子,捧来书籍与他看,闻他阅后亦是惊叹。遂赶紧回宫让人寻来安王,认真督促起来。
然将将用过膳的安王殿下,袖着案上味道,翻开食盒,顿时两眼放光。他就手拈鱼,滚过酱汁就要吞下。
“这膳是端清公主送来的,还未三次验过。”一旁的姑姑急忙按住,提醒唐婕妤。
回想这日陛下对公主的赞誉。
再思不久前宫宴上父亲宣平侯递来的话:殿下中毒,公主遇刺,他们当有共同的敌人。又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论如今公主背倚苏氏巨擘。”
唐氏终于摇头,道了声“不必”。
“这是江见月送来的?她是不是又要害孤?”七岁的孩童转瞬扔了鱼片,推过铜碟愤愤道。
“那是你皇姐,怎能直呼其名!”唐氏止住儿子,给他拭手,又捧来书卷,“你外祖不是与你说过,往事不可再提,左右也不关你皇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