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裾深衣,玉革广袖,踏满地破碎月光,不隐不避,侯于廊下。
如他所料,他候不到江见月,但能侯到御史台。御史台在弹劾参奏数次无果后,终于在六月初三这日,持百官监察令,在中央官署府衙中对苏彦公审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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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苏彦是五月十六领军归朝的, 当日女帝赐晚宴,宴后苏彦留中央官署阅卷宗,戌时六刻入内廷,至女帝椒房殿。
彼时,月色融融,满殿阶陛铺清辉。
苏彦从中央官署一路过来,原在入内廷的第一道关卡“坐寐门”, 就遇禁卫军阻拦。他清楚自己为何而来, 默了片刻,正欲说话。身后御史大夫杨荣便赶了上来, 道是丞相有要紧的公务面见陛下, 容禁卫军放行。
这任御史大夫是苏彦上丞相位后, 从御史中丞升迁上来的,两人自是同僚多年。论年岁, 杨荣要比苏彦年长一论, 在御史台的日子也比苏彦多上许多。只是因为当年苏彦政绩斐然,江怀懋又视他为股肱心腹,遂直接由他掌管御史台。
然世人却极少知道, 苏彦最初入御史台, 任凉州刺史, 还是杨荣领他于正殿起誓:廉洁奉公,肃清宇内;克己复礼,匡正人君;以身证道,是为大道。
这些年来,杨荣亦是此间楷模。无论是在苏彦掌御史台前, 还是离开御史台之后,其都是御史台中流砥柱。
是故, 杨荣于苏彦,可算半个师者。
这厢为他言谎,苏彦有些讶异,他该来拦他才是。然须臾反应过来,只拱手与他致谢。杨荣也无话,满目期待目送他入内廷。
外朝官夜入内廷,放行的规矩是,一则天子特招,御史台审核;二则有两位三公同来,或四位九卿共行,如此可过“坐寐门”。
后还有第二道“螽斯门”,既能过坐寐门,这处便只需官符令,留笔签字,受检无误即可过去。
如此便算入了禁中,乃后廷十四殿。
椒房殿是第一殿。
苏彦过螽斯门,片刻便到了。
殿门口值守的禁军早得消息通传回禀女帝,闻他是为公务而来,遂按女帝意,行礼后向他要卷宗转奉天子。
这是真正面圣的次序。
纵是容他过二门,入禁中,站到了宫门口。然一墙之隔,数步之遥,她依旧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不见他。
苏彦平静道,“臣未带卷宗,乃有话与陛下说。”
禁军首领顿了顿,入内禀告,后出来回话道,“陛下说既如此,便不是紧急公务。今日天色已晚,请丞相明日书卷宗上奏章即可。”
“丞相,请回吧。”
意料之中的结果,苏彦不会走。
他立在宫门外,没有再往前,这处的禁军便也只得随他如此。毕竟他是得了恩准过坐寐、螽斯二门,只是不得入此殿,这厢并没有坏规矩。
夜色渐浓,苏彦尤在此间,能看见里头灯影重重,闻来琴音阵阵。
之后七八日一直如此,都是杨荣帮他进入。知晓他第一日的情况,还自责考虑不周,遂从第二日开始,帮他准备卷宗。
苏彦阅过上头内容,道一声“多谢”。
杨荣便颔首期待。
但江见月始终没有允许苏彦踏入椒房殿,苏彦也一如既往站在宫门外。私心想有没有可能见到一回孩子,自然也没有。唯一的收获,大概是识清了被隔三差五传召的闻鹤堂的那七八位侍者。
这日,又来了两位,是雍凉一派楚王荐来的酒泉郡卫氏的长子卫悯,还有一位是夷安三千卫里的郑景,亦是那日昭阳殿中搀扶江见月的少年,连着常日伴在她身侧的方贻,殿中四人自成一宴。
江见月同方贻在正座隔案对弈,初夏日,一人摇着一把折扇。卫悯在左边席案处抚七弦琴,郑景在右边席案烹茶。
大抵是方贻输了,江见月摇着小金扇靠倚在榻上,弯着眉眼发笑,使唤他重新理棋落子。郑景将茶水奉上,江见月也没接,就着他手饮了口。
开局重来,殿中又是一片祥和。
然未几,原本如溪水潺潺流淌的琴声忽地顿了下,似水断流,十分突兀。江见月蹙眉抬眸,起身至卫悯处。她拢起小金扇,以扇指弦,帮他修正音色。
“曲有误,周郎顾”,换了性别,竟也一样适合。
说不吃醋是假的,但苏彦说服自己她是君主,此乃寻常事。何论她只是闲来消遣,并没有耽误什么。再者,他来此原为更重要的事,她见不见并不重要。
却不想,翌日,五月廿五,江见月私下传召了他。
是这日下朝后,在宣政殿中。没有旁人,只有彼此。
“苏相,请今日起,莫再夜入内廷。”江见月以目指向案上一摞卷宗,开门见山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朕也过了听这些话的年纪。”
苏彦道,“臣归来首日,便闻当下朝局。”
江见月抬眼看他,没阻他话语。
苏彦略停了停,继续道,“如今陛下大开闻鹤堂,朝野纷说,您欲新诞一子为储君,又猜您想择一良人为殿下父亲以全他身份。”
纵是预备过无数次的话,但这厢说来还是艰难,但还是要说下去。
苏彦道,“臣斗胆问陛下,陛下之意,可是这二者中其一?”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笑道,“就不能是朕消遣时光吗?”
“自然可以。”苏彦被噎了一下。
江见月笑笑,“群臣所猜无错,只是朕不敢再孕育生子,一只脚踏入棺材里的事,昔年无知无谓,如今历过回想总是惶恐,没有来第二回 的勇气。所以是想故技重施,寻一个可靠的人给吾儿证个身份。”
这话说得清楚坦承,她亦云淡风轻,似对过往的一段反省总结。
深刻到位。
苏彦闻来如刀绞,缓了缓道,“臣可以……”
“朕原本是可以不用寻人的。”江见月在这会截断他的话,亦知晓他要说的话,但只觉听来无用。
只起身捧来那一摞卷宗,走下阶陛放入苏彦手中,“念及君臣情意,这些朕不给御史台,但请苏相不要再入内廷了。”
苏彦接过,江见月神色平和,“朝政上,朕相信苏相的。他日太子立,还望苏相扶持辅弼。”
*
是夜,弦月如钩,漫天星辰璀璨。
江见月将长生哄睡后转出内寝,接见夷安。夷安原是来传话的,道是坐寐门的禁军首领前来禀告,苏彦欲要入内廷,且无公务为名,只说要见陛下。
“杨荣如何不给他打掩护了?”江见月捋了捋被长生抓皱的衣衫,他和她一样,都喜欢攥人袖角。
江见月在案上坐下,看着掌中一截慢慢平顺的衣角,覆下眼睑。
烛光下,辨不清她容色悲喜。
“这倒不知。按理苏相当清楚,他一人是过不了坐寐门的。还平白给御史台话柄。”夷安目光从她衣袖上收回,顿了顿道,“陛下,其实看如今丞相的意思,您便是说孩子的生父是他,他也是愿意的。何必舍近求远,去闻鹤堂寻人呢?虽说我们千挑万选的人,当是可靠的。可是丞相毕竟是殿下生父,若是能两全,再好不过。”
从来这些话,只有夷安敢提,敢问。
江见月抚平衣袖,端来一盏汤膳饮下,目光落在隔堂的屏风上。看投在上头的孩子的身形轮廓,小小的一点弧度曲线。
前些日子,苏彦候在殿门外,长生曾无意中见过他一回。
那晚微雨,小男孩欲去院中的石桌上收回放在上头晾晒的涂鸦画作,奔到内殿门时被阿灿阻了回去。
就那一瞥,见到了站在外宫门的男人。
画收回来了,他还坐立不安,最后扯着江见月的袍摆道,“阿母,给一把伞。”
眉宇拧得紧紧地,一双水洗葡萄般得的眼睛滴溜溜转过半圈,终于展颜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朱墨色,是三公。嗯……礼遇之。”
孩子说话还不甚流利,说不了太长的句子,但已经能够将意思表达明白。不仅如此,分明观察细微。
他看见苏彦穿着朱墨色的官袍,能记得过往与他说的百官服制颜色,还知道要礼遇重臣。
乖巧又聪颖。
江见月静静望着屏风上的影子,半晌道,“他以前也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然世事一刺激,还不是说反悔便反悔。排在我之前的东西,名声,礼法,他的家族……太多了!”
“我不要长生同我一样,空欢喜,徒增伤害。”
至此,夷安亦无话,摧毁的信任重建艰难。确实不该是被伤害的人释怀退步,该让对方去挽救。
遂回来正题,“那不见?”
江见月掩口打了个哈欠,点头道,“朕用这膳,一会就困。”
“但是陛下不觉苏相有些反常吗?”夷安尤觉不对,尤其是前段时日承来的卷宗。
“随他,朕已经仁至义尽!”江见月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待御史台一弹劾,他就清醒了。”
*
这一晚苏彦欲入内廷的事,翌日御史台尚未弹劾。许是私下告诫了,许是见他出征方归给他留颜面。然苏彦依旧每日前往内廷,每日被拦在坐寐门。
如此三日后,五月廿九,御史台上奏弹劾。
然当晚,苏彦依旧前往,翌日御史台继续弹劾。又一连四日过去,苏彦我行无素,御史台弹劾的卷宗如雪片一样堆在宣政殿御案上。与此同时,八门大儒入了长安京畿。
江见月隐隐觉出些什么,来不及细想,六月初三这日早朝,御史台未再弹劾苏彦。而是在散朝后,动用百官监察令,直接在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正殿传唤苏彦,公审丞相。
百官监察令,乃天子赋予给御史台的至尊权力,可公审三公九卿。只是既然论及“审”之一字,便得有罪名才是。
夜入内廷,算不上大罪,也犯不上动用此等符令。
御史台给出的罪名是,苏彦觊觎君上,毁君臣清誉。
这等罪名一出,莫说当朝文武,便是江见月,亦惊了片刻。这罪名可大可小,何论于世人眼中,他们还有师徒名分。
事关君主,江见月自然到场。
銮驾入中央官署时,旁听的一千秩及其以上官员,皆已到场。见天子,山呼万岁。江见月于正堂落座,扫过分列两侧的朝臣,跪在堂下苏彦,还有左右首的御使大夫和御史中丞,如此阵仗,俨然同朝会一般。
她的目光在苏彦身上停了片刻,赐诸卿平身。
主审的是御使大夫杨荣。
这厢看苏彦,眼中多有失望。
这段时日,他曾不止一次私下寻过苏彦,要他收敛行径,苏彦原都不曾理会。直到前日,苏彦直言,他慕陛下许久,只是陛下多拒之,而他此番举止,便是要感动陛下,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杨荣本气得眼冒金心,尤觉苏彦自觉坟墓,甩袖回府,本还在思考如何劝说挽救之。
不想昨日午后,御史台得匿名卷宗,直指苏彦觊觎君上,且同时指明证据乃不久前苏彦欲入内廷的卷宗。杨荣大惑,查悦发现原本自己为其准备的公务事宜全部成了爱慕词句。大震惊之下急入丞相府问缘由,原还以为有人陷害之,不想苏彦一口承认了。故而只得这日传唤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