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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洒洒千字斥责之语砸在耳际,无人看见的眉宇间却是含着笑,浸满月色的眸子似水温柔。只觉自己当年起了个极好的名字。
“臣领旨。”苏彦恭敬伸开双手,接旨起身。
“苏相既已接旨,还请早日渡江,勿违圣意。”使者道。
“臣明白。”苏彦颔首,“陛下圣安否?”
使者回应,“微臣来时,陛下安泰,朝中一切如常。陛下还让微臣转告苏相……”
“请说!”苏彦盼望诏书以外的话语,一时间情急,有些失态。
“苏相不必忧心粮草、人手,朝中会全力应足。”
使者话语落下,半晌苏彦方意识到已经无话,遂笑着点了点头,让其归帐歇息。
来人乃夷安座下三千卫的一个分管首领,名唤秦堂,至此未再离开,直到此战结束方随大军一同归朝。
而苏恪确乃乔装带着孩子在豫章郡游玩。得大营即将开拔渡江,遂在两日后,二月十七归来。
归来见圣旨,不由大惊。
“我携女游此间与你何干?你连营帐都未远离一步,怎可能与我同游?陛下又岂可如此疑你?还有,她怎会知晓的这么仔细的?”苏恪看完整封诏书,又气又惧,“我何来误你?我还催你赶紧发兵呢!早与你说,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这厢分明是你误我,分明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滞在这处,我才觉长日漫漫出去散心,岂是我玩乐不归累你滞不出兵?这样大的罪名,真扣下来,是要冤死我吗?”
苏恪越看越心惊,尤其搞不明白,千里之外的女帝即便知道她随军而往,又如何会这般清楚,自个春游豫章的。
一时间只推着胞弟复信解释,自己来此实乃因为至亲的侄子手足都不在京中,剩她孤儿寡母无所依靠,方跟随出来。又连连催他,赶紧整装出发,勿再停留此地。
苏彦跽坐案前,将人拂过些,一边摆弄沙盘图,一边与她道,“我留此地二月,确实同阿姊无关。但诏书中所言,阿姊需深思。”
苏恪显然没有这般深思的能力,只跽坐在侧,给胞弟添水研磨。许是片刻前字字朱笔书写的内容还在眼前浮现,此间又是烈风阵阵,刀戟森森的军营,从来跋扈桀骜的妇人容色焉掉,神情半垮,似受惊颓败的麋鹿,巴巴望着手足,等他解惑。
苏彦排完阵法,揉了揉眉心道,“阿姊,怕吗?”
苏恪颔首,“陛下是不是不相信你,在你身边也插了人?所以知晓我行踪。”
“将在外,君派监察官,乃寻常事。”苏彦平静道。
苏恪半低着头嘀咕,“早知我就不来了,但、不是你后来也同意了吗,你但凡说严重些,我肯定不来,不给你招祸。”
苏彦轻哼了声,“我用嘴难让你从命,得让你切身体会下,才能真正害怕。”
“陛下不是当年的孤女了,她是天子。”苏彦看着苏恪,正色道,“苏氏也非当年的苏氏,虽然依旧是世家的首领,依旧权倾朝野。但是,权是陛下赐的权,首领是陛下给的首领。”
“那也不全……”苏恪咬住唇瓣。
“有两句话闻来不是很好听,但请阿姊谨记。”苏彦叹口气,目光落在诏书上,后重移她身,“今时今日,阿姊若有事,阿弟未必保得住你,相反许会被你拖下水。阿弟落,苏氏覆,敢问阿姊何处安身?”
苏恪还欲说话,然看苏彦虽未发怒,却是眉宇清刚,只颔首不敢多言。
她确实因为至亲皆不在京中,觉得无有依靠方随军同行。然出征大军原没有携带家属的道理,原是她在苏彦出发前寻死觅活要随他同行,苏彦被缠的无法,只得带在身边。然原是一早想好的策略。
至此,苏彦也未再斥责,只在翌日让人送她回京,禁足于牡丹楼,待他归去方可出楼。当日午后开始领军渡江。
西边南燕国中,钟离筠虽因朝中党派之争,无法援兵救齐,却也不曾闲下。根据在诸国游走的暗子送回的情报,慢慢拼凑出当下各处局势。
大魏国中,女帝所谓受孕于天,诞下的子嗣,如今已过周岁,却没有开过一次宴席,当是身子不健之故。
而苏彦在二月横渡小弥江,三月初至今八月,又半年过去,几番鏖战,小弥江渡口齐军阵亡三万,投降两万。如此至九月中旬,苏彦九万大军已经彻底兵临建业。却不料,东齐这任国君是个硬骨头,誓死不降,亲领三万城防禁军死守都城,一时间两厢僵持。
“按理说,九万攻伐三万守城军,当是可以战的。也不知那苏彦是何意思,只围不攻,千里请皇命示下,方行攻城之举。”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当是他爱惜将士性命,亦欲给城中齐军机会。”
“他自入豫章后,行军布阵的方式和速度同进入豫章前,完全不一样。入豫章前乃雷霆霹雳,就七个月啊,从长安直捣扬州腹地,若是以此作战手段,去岁冬便可灭东齐了。结果生生拖到这会,眼看又要一年过去了。”
“可不是嘛,入豫章后,若非还有个女帝雷厉风行,按照苏彦后来的作战方式,怕是此番吃不下东齐。”
“属下混迹小弥江渡口,闻苏家军属将叹息连连,本该是不世之功,如今他们的主子至多无功无过。还道,女帝青出于蓝。”
“不过综合看下,苏彦用兵真是稳,至今战损还有五中之一。东齐前后损兵八万有余,魏军还却尚不足两万,且又得降军!”
“所以方言可惜,太尉大人可能看出,苏沉璧这两年间为何前后行军风格如此之大?”
南燕的太尉府中,属臣你一言我一语探讨,最后还是将最大的疑惑投向钟离筠。
同出一门的师兄弟,钟离筠大概有些看懂了,然并未给属臣解惑。
只不由想起暗子不久前的传信:苏彦于行军空闲之际,派人多方寻求擅治小儿体症的名医,至东齐国中一余年,已经得了数位,验明正身后送往长安。
若有齐国相互联合,他尚可以同苏彦慢慢对抗。然如今齐国将灭,女帝转眼便有可能乏燕,这对师徒实难对付。
他救不得齐国,但可以试一试除掉苏彦。
如此前后思虑下,钟离筠招来暗子吩咐布局。
大魏历,景泰九年十一月,得女帝第三次皇命示下,苏彦领魏军攻城。
初七日,苏彦于战鼓台亲擂鼓声,战鼓震星辰。
廿六日,第四次攻城,建业八门破开其三。
十二月初二,八门皆破,最后的城墙倒塌。
初九日,东齐国君自刎于章合宫含光正殿,留血书请求放过臣民。
初十日,齐国宗亲降书跪奉,苏彦于含光殿接书得玺,按女帝意,去国改州,封齐国宗亲族长为顺安侯,由煌武军镇守建业。
分封其间,匍匐的人群中,有一女抖如糠筛,时不时望向宫门外,闹出些许动静。
“何人何事,这般鬼鬼祟祟?”苏彦身侧副将见主皱眉,开口问向那女子。
话落,女郎更惧,只满目惊慌看向宫外,须臾又强装镇定埋头于地,“妾、妾……”
副将疾步下台阶,将人一把拎起,宗亲仰面观之,大半识她,此乃刚诞育子嗣不过数月的国君宠妃郑氏,遂如实告知。
而话语落下,苏彦星眸扫过,敏锐道,“孩子呢?”
郑氏摇首不言。
亡国之子,降可不杀,然不可这般流落失踪,他日必起大患。
“搜!”苏彦下令,抬眸见得外头拐角出一男子抱着婴孩慌不择路,匆匆奔逃,“快追!”
“丞相,苏丞相,皆是妾的错,你处死妾,处死吾儿,妾与吾儿在一起,是命我们认了。”郑氏见一行执刀披甲的将士追赶而去,不由连连叩首,“但求您放过崔太医,他乃杏林圣手,救过无数婴孩,是小儿一科的翘楚,完全是受妾之累……”
“他擅治小儿?”苏彦旁的闻来七七八八,就这一项格外清楚。
郑氏点头。
“容他们性命,莫伤人。”苏彦追声给属将。
不过一炷香,便在宫门口拦了下来。
然那太医护主,死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道是他们为降臣叛逃,当属死罪。闻苏彦名声清正,一诺千金,除非他发誓,这般送回,不判其罪,方愿交出孩子,否则宁愿共死。
苏彦赶来宫门离他三丈处,他要的乃是他,当即发誓应下一切。
太医这才惶惶走近,郑氏跌跌撞撞奔来欲接孩子。
“娘娘停下!”那太医慢慢走近,“让丞相先抱一抱小殿下,他爱抚之,旁人便不会再为难他。”
郑氏堪堪顿足,满目盈泪在苏彦身畔停下。
“那是本相上前,还是你过来?”苏彦皆由他。
“不劳苏相。”太医令低声道,慢慢走上前,将孩子奉给苏彦。
苏彦有那样几日抱过长生,这厢接来甚是娴熟,眉眼都柔和了些。然随着他双手托起襁褓,太医令双手松开,苏彦只觉腹部一阵寒凉,瞬间蔓延出尖锐的疼痛。
面前的太医令,手腕间竟藏着一支尺长的袖箭,在松手的一刻按下机关直射苏彦。好在苏彦身着铠甲,反应及时,抬脚踢开,只入腹一寸,然依旧止不住鲜血直流。
“吾儿!”最近的郑氏看着青年跌下,最先惊呼出声,飞扑上前。然她却不是搂接孩子,任由孩子从苏彦手中滑下,唯袖中一道寒芒掠起,转瞬一柄利刃捅入青年肩头。
“苏相!”属将纷纷围上,侍卫乱箭射杀二者。
一个爱子的妇人,一个治病的医者。
两人应声滚落,面上滑下两张人|皮面具,原是千里而来的南燕刺客。
苏彦肩头和腹部流出一样转眼呈黑的血,是刀和箭都淬了毒。
跋涉千里而来,六百多个时日,攻城掠地,他都不曾害怕。他小心翼翼地算计着走每一步,好好保护自己,没有让自己受半点伤。
还要回去她身边的。
回去与她说,自己行军缘何时快时慢,她听完多来会高兴,然后眉眼弯下冲着他笑。
她有太久,不肯对他笑了。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苏彦合眼前,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千里之外,江见月在梦中惊醒,回顾四下,乃是她的椒房殿,不是东齐的含光殿。
她慢慢擦着汗,想起梦中画面,他流了一身血。
作者有话要说:
先虐一把身体,等回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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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椒房殿寝殿里的博望炉中鸡舌香袅袅弥散,因这香有治疗妇人阴寒,小儿惊厥的作用,两年前开始便多加了分量,如今混着椒房殿墙上的椒辛味,愈发浓郁。浓郁些也好,本就是安神的上佳香料,然江见月这会却没有半点睡意,神思更是不安。以至于殿门边的滴漏发出声响,水落在三足兽铜壶中,晕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江见月便抬起头观看时辰。
寅时正, 那便再过一个时辰, 尚书台开府上值,会递来最新的卷宗。
她靠在榻上缓了缓, 重新做手中的活计。是在绣一个香囊, 上头好些针脚都旧了。
这个绣囊最开始绣的时候还是明光元年,她被禁足在公主府中,苏彦在洛州治理水患;第二回 绣是景泰三年, 东齐袭边, 他领兵前往新城;这是第三回……
江见月自午夜梦醒后, 便未再入眠。
起初是因为骤然地起身,动作大了些,惊到与她同榻就寝的孩子。两岁大的孩子,安静乖巧,只是实在身子太弱,极易受惊。她尚且惊魂捂着胸口回想梦中场景,孩子便在她身侧战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