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声幽微,他踏着仓木的影子和松柏间漏下的残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不知走了多久。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树林。碎石和断屑零零散散地从山壁上滚下,砸在阿曾时长时短的影子上。
在这道树林组成的天然屏障中,阿曾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背运,可能再一次生效了。
山贼发现不了他,他也发现不了山贼。
当初选择朝“右”走,可能从一开始就挑错了方向。
阿曾想:雪荔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找到照夜的棺椁了。
可是,雪荔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棺椁吗?
自己遇不到棺椁,难道是真的要去救南周的皇帝?
阿曾心里微微后悔,为自己残余的那点傲气。如果当初,他和雪荔开诚布公,告诉雪荔说照夜将军的棺椁有多重要,那么雪荔便会帮忙抢棺椁。
但转念一想,阿曾又觉得,雪荔既然被林夜派来,林夜一定吩咐过什么吧?
雪荔对他们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这条路越走越无望,阿曾的步伐越来越慢。“掉头找雪荔”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响。他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他终于决定掉头,而在这时,阿曾听到了鸟雀被惊飞的鸣叫声。
鸟鸣高亢而尖锐,带着颤音。阿曾翻身上树,藏到树间是,他透过稀薄星光观察——
往山壁更低一些的山道上,树林丛密,有影子在树木间偶尔闪烁。那些影子穿着和树木颜色十分贴近的玄服,若非阿曾无意中被鸟声提醒,他当真发现不了。
更惊讶的是,阿曾看到了棺材。
十个人,扛着一具棺材,在黑魆树林中潜行。
阿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狂烈。
这会是照夜的棺材吗?
怎么只有十个人?是陷阱吗?那些去追山贼讨要照夜尸体的陈将军带领的人手去哪里了?他们没发现这几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恰好发现?
要偷偷摸上去杀人吗?
会不会错了?
他的可悲运气,当真会带他找到棺材?
阿曾极其不信任自己的运气,又因为附近看不到陈将军的人手,而更生怀疑。如果陈将军的人手不在附近,很可能说明这些人是“障眼法”,自己弄错了。
可是如果放任这些人离开他的眼皮,他又不肯死心。
思来想去,阿曾决定先偷偷跟上,顺便留下记号,看能否和陈将军的人手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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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雪荔仰头透过树影,看天上灰云。她通过这样,来判断时辰。
四周完全是树的天下。树冠密密匝匝,树林像是披着繁星和铁甲的沉默勇士,它们好静,俯望着亿万年光阴的悄然流逝。在这片寂静中,雪荔听到脚步声。
少女回头,发现自己和赵将军的人马又偶遇了。
天色灰蒙,像在下一场雪。
山林这么大,他们却走了相同的方向,碰面时,赵将军那一方目露怀疑。雪荔不怀疑,她还抬手,擦了一下眼睫上凝着的露水。
雪荔擦掉眼睛上的露水,心想:可能走错方向了吧。
算了,还是回头找杨大哥吧。
大概杨大哥走的是正确方向。杨大哥的坏运气,可能传给自己了。
雪荔掉头便打算直接走,却被那位赵将军拦住。赵将军观察她秀美面孔:先前自己瞧不起这小丫头,但是这小丫头在这树林中活了一整夜,还全须全尾,这便了不起了。
何况,这小丫头这样漂亮——穿着这样鲜妍的裙裾,敢在树林中晃。
她虽然打扮得像娇美柔弱的小娘子,可她的眼神寂静淡漠,绝非寻常小娘子的眼神。赵将军猜,这位,恐怕就是那些江湖人口中的高手吧。
赵将军:“小娘子武功很高?”
雪荔在看自己发辫上沾到的树叶,她耐心地揩掉落叶,专注极了:“我武功高不高,决定于你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很认真:“我可以武功高,也可以武功不高。”
赵将军眼角一抽。
赵将军踟蹰许久,终下定决心,邀请道:“我们已经找到了陛下的踪迹。小娘子既然是来救陛下的,便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
她偏头思考,自己是该去找棺材,还是救南周皇帝。
赵将军:“那些山贼为了不被我们追上,又仗着自己拿捏我们的软肋,便公然分路,挑衅我们。我已经追了他们许多日,已经大约确定,陛下必然在前面这只队伍中。但是看护陛下的人手,必然是山贼里的厉害人物……我们需要小娘子的帮助。”
他向雪荔拱手抱拳。
雪荔朝他们眨眼,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们有吃的吗?”
赵将军:“……?”
雪荔:“我一下午一晚上没吃饭,我饿了。”
赵将军赶紧让手下给雪荔干粮,雪荔咬了一口难吃的饼子后,便决定跟着这只队伍去救陛下。
她懒得走回头路。
回去找杨大哥,多累啊。找棺材,多辛苦啊。既然前面有人带路,自己先走走看呗。
雪荔无所谓地想:虽然答应了林夜找棺材,可是林夜说了“顺便”啊。
那就“顺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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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戴着斗笠的林夜,前来和山贼交涉。
按照昨日说好的条件,他们在东市前的宰杀场交换人质:林夜带来了他们要的金银,他们把百姓放出来。登楼先搜身,不许林夜带任何尖锐之物。
山贼首领怕林夜这一方使诈,便站在角楼高台上,和林夜一道观看下方街口的人员进出。过一会儿,有山贼登上高台汇报:“老大,这家伙骗我们,那些牛车停在集市外,兄弟们数了数,虽然不知道确切数字,但肯定没有十万两黄金。”
首领魁梧高大,当即一脸凶相地看向对面那瘦薄的少年郎。
首领凶狠向前:“你敢耍我?”
林夜后退一步,似被他吓的,靠在栏杆边。
林夜扶住自己的斗笠,既好脾气,又十分无语:“废话,当然没有十万两黄金。我连陛下都没见到,我疯了才给你们钱。”
林夜叉腰仰头,光明正大得很:“何况,整个金州官署搬空,也没有十万两黄金。这里是一万两白银,是我和金州太守宋大人一起凑出来的,能拿出这些,已经不错了。”
首领气笑:“你拿来钱,我们当然把陛下交给你们。不然……”
林夜靠着栏杆,干脆整个身子贴上去借力:“哎,我好怕怕。”
角楼高处风热,少年衣袂翩扬,转而在山贼匪夷所思的目光中,露笑:“壮士,我帮你出个主意呗——真的有十万两黄金,你敢拿吗?”
首领一滞。
风吹斗笠,林夜面容在白纱后若隐若现,玩味非常:“你知道十万两黄金,是多大的一笔钱吗?一国之君当然值这个价,但是真的一下子拿出这些钱财,你们走得出金州城吗?壮士,你信不信你们前脚拿到钱,后脚就被射死在城门口?”
对方脸色变得难看,却没有发作。
林夜笑吟吟:“所以,咱们直接开诚布公吧。你们根本不会把陛下交出来换钱——除非你们蠢得没边了,那就当我没说。”
首领当即看一眼向自己汇报的山贼。
那山贼也被这内容大胆的谈话吓到,弓着身便懂事地爬下角楼,不敢再听了。
林夜在楼上侃侃而谈:“说实话,我也没那么想救我皇兄。我皇兄送我和亲,那是多大的羞辱啊。但我又不能不救,天下人看着呢——所以,咱们都各退一步呗。
“我拿这些银子,赎东市里被你们关押的百姓。百姓一边出东市,你们一边带着装运钱财的牛车,退出东市,出城去。如何?你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啊,你拖不起时间。勤王兵马赶到,你们这些山贼哪有活路?你们现在其实骑虎难下,既然都做反贼了,咱们便开诚布公:虽然你们拿陛下当人质,可是南周天下,陛下未必那么重要。”
林夜如此试探。
山贼目露异色,却不惊。
林夜便知道,对方身后有高人指点,对方知道光义帝对南周来说,没那么重要。
南周是世家天下,建业是陆家说了算。光义帝一心匡复帝业,和陆家结亲,提出“共天下”的倡导,本身便说明,光义帝没本事压住陆家。
那么在金州,光义帝便是一个既重要、又不重要的大人物。
首领生硬地问:“你到底要什么?”
林夜轻声:“我可以送你们平安出城,你们放了百姓。之后,我给你一个联络方式,你传书告诉我——教你拿陛下做人质的人,是谁。”
首领大笑。
首领一下子放松:“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林夜弯着眼睛。
首领豪气冲天:“我这就让我的手下出东市,探查出城的路上,有没有川蜀兵埋伏。如果你给出的路径是安全的,我便放人。咱们一边放人,一边运银钱出城,如何?”
林夜:“那我皇兄呢?他还会不会回来呢?”
少年公子如此低语,声音轻凉,可见另有心思。
山贼首领心中更加松弛,心想:不过如此。这位小公子,看起来也没有神秘人说得那么厉害啊。
首领便嘲弄道:“川蜀军不是早派兵了吗?各凭本事呗。”
林夜:“哎呀,你们给我出了一个难题。那可是我皇兄啊。”
如此,林夜似为难,却还是点了头。
不过,林夜提出一个要求:“我要你们先放誉王世子。世子是我堂兄,我们自幼一起玩,感情极好。”
首领目光一闪,眼神微妙。
他露出一个林夜暂时看不懂的嘲弄与得意并存的眼神。
首领很快答应。
下方行动开后,便有山贼去打开门,放李微言出门。李微言不肯,坚持自己和叶流疏患难见真情,自己若是出去,便要叶娘子和自己一道离开。
门口来提人的山贼不耐烦皱眉:“老大要的是世子,臭婆娘滚开。”
叶流疏被推开,斜刺里却冲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扑过来抓住那山贼尖叫:“我呢,我呢?大爷,我可不可以出去啊?我的孩子被关在另一个屋,我想出去看看……”
被关押数日,好多人看似都坐不住。
李微言被放出的这日,妇人扑着伸头朝外探,门口的山贼连忙来拦。叶流疏被人甩开跪在地上,她的侍女站在一旁,她透出侍女身后的缝隙光,看到那疯疯癫癫的妇人纠缠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