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温柔地和李微言说话,李微言爱答不理,女子依然从容。
她自然从容。
她身边有武功高手如自己的侍女,即使被关押在此地,她也不惧。
她是来自北周的长宁郡主叶流疏。她来金州,是因为张郎君告诉她,和亲队来了金州。只是,如今她不小心被关进来,却不知道小公子身在何处?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钻出,惊讶道:“不好意思,二位让一让。”
李微言和叶流疏都是镇定的主儿。
二人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到他们身后的墙壁被挖出了一个洞。草屑纷落,一个少年郎从洞中,悄然钻出一个头。
林夜摸头:“哎,我的斗笠呢?”
他没摸到自己的斗笠,便顶着一张秀白脸,抬头笑。
他要笑时,怔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抬头便面对两张各有特色的丑脸。
林夜被震了一把,才迟疑打招呼:“我是来帮你们逃命的。”
两张丑陋的男女脸,一左一右打量他。
林夜少遇到这么奇怪的情况,他想钻回狗洞中,扭身问身后人:“我没钻错地方吧,窦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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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正烈,天光当好。
雪荔正在军营外一里的山坡土坑旁,和戴着斗笠的阿曾,面面相觑。
坑中的“照夜将军”的棺椁,果然不见了。但按照常理,阿曾此时应该关心陛下被带去了哪里,而不是围着一座坟墓转悠。
树叶簌簌摇,热风如浪涌。
雪荔看着阿曾的斗笠,又想着林夜的斗笠:怎么他们都有,自己没有?自己是被排挤了吗?
阿曾则被衣饰美丽、花花绿绿的少女,惊了一把:好、好一只……雄孔雀带出来的雌孔雀。
雪荔主动和阿曾打招呼:“你是来救陛下的,还是来看照夜将军的尸体的?”
阿曾反问她:“你是来救陛下的,还是来找照夜将军尸体的?”
阿曾严肃答:“我是来救陛下的。”
雪荔盯着他的斗笠,一边羡慕,一边漫不经心:“那我也是来救陛下的吧。”
第54章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
如今已经到了川蜀军的城口驻军扎地,于情于理,阿曾和雪荔都要登门拜访,说明来意。
阿曾递上小公子的名帖,军营中只一会儿便有人相迎。雪荔亦步亦趋跟着阿曾,一贯沉静。
此军果然军纪严明。寻常时候,旁人会对雪荔这样的小美人进入军营而疑惑。一路走来,此军中将士目不斜视,毫不作意外之状。
阿曾微恍惚。
昔日他还做北周的寒光将军时,无数次幻想过击破这只大军,攻下金州,踏入这只大军的主营。
金州城破后,大散关亦败于南周的照夜将军之手。
彼时寒光将军杨增正隔着大河,在江淮战场和襄州的高明岚对峙。听闻金州城破,杨增目眦欲裂,恨不能亲赴金州收复失地。
原本只要再一次机会,他就能打赢高明岚了。宣明帝却忽然调遣他去凤阳。
杨增总是欠缺了那么些运气,而照夜恰恰是最机灵的那一类人。
杨增心中不服,越是欠缺运气,便越发用功自勉。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前那一场同归于尽的败仗,他竟要靠照夜背自己出战场。
为什么呢?
明明北周军占了先机,他为什么在最后峡谷关,遭遇照夜亲军,最后两败俱伤?
杨增想不明白自己欠缺的那一抹运气到底在哪里。
他被照夜救了,便欠照夜一条命。照夜做他的大事,杨增跟着照夜寻找答案。只是那时候,心灰意懒的杨增想不到——
他的心头大患,林照夜,摘下狰狞狻猊面具后,其下是那样一副跳跃的性子。
杨增不知道,川蜀军中将士,知不知道林夜的本来面目与性情。
杨增更是经常想,那样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若是再给林夜十年,只要林夜早生十年……
“两位请进。”
领路士兵带队到了主帐前,阿曾不再想了。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在下军务繁忙,招待不周,请多加见谅。”主帐中的将军,阿曾认得,姓孔。
照夜之下,川蜀军有三员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
阿曾昔日钻研过,孔将军是儒将,在军中更多担任军师之责,照夜还“活”着时,孔将军不显山露水,更像是照夜的“奶嬷嬷”;陈将军性急,建了不少功,是林氏家族世代忠士;赵将军面容老实,心胸狭窄,报复心重,行兵剑走偏锋,昔日北周军不少死于他的报复之下。
林夜早告诉过阿曾,自己“死”后,川蜀军中最有可能担任主帅的,便是孔将军。孔将军昔日和阿曾打交道不多,阿曾不被认出的可能性很大。
阿曾戴着斗笠,确保对方看不清自己面容。他拱手行礼,说明自己来意。
孔将军摸着胡须,面容沉稳,真的像是林夜形容的“老狐狸”。
夏日本就炎热,此营还四面铺毡,屋中更是闷出了一股奇怪的味儿。所有人大汗淋漓,只雪荔冰肌玉骨,皮肤白皙,容色秀美。
孔将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雪荔好几眼:得知小公子的和亲队到了金州后,他便打探过这只和亲队。
听闻襄州事变中,有一位少女以一抵百,救小公子于危难中,硬生生撑到了和亲队请到的援兵。
眼下这位少女,应该就是那位在襄州事变中大杀四方的少女,“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了。
此女不容小觑。
雪荔初初有常人拥有的种种感触,她便走神了起来,同时心不在焉地听孔将军推脱。
孔将军为难道:“在下知道两位的来意。陛下被掳,建业问责。一日三道书信,在下也十分惶然。在下早就兵分两军,一军去护城中百姓,一军去救陛下。不想中途那些山贼有旁的心思,中途趁夜折返,挖了照夜将军的棺椁……照夜将军,对我们的意义,和旁人不同。
“陈将军听到照夜将军棺椁丢失,便大为震怒,亲自带人去追了。
“在下怕出意外,便派赵将军去救陛下。无论是棺椁还是陛下,都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孔将军擦汗:“这一次山贼分明有来头,我与他们打交道多年,他们从没有这样的本事。恐怕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既有可能有高人指点,对方必然不会只想偷一具死人棺材,只为劫走陛下。所以在下不能将军中兵马全然派出。金州军事重地,不容有失。”
孔将军拉拉杂杂说这么多,只为一句:自己只能给阿曾二人配上十来个士兵,多余的,一个人都不会给。
阿曾不要什么十来个士兵。阿曾要的是孔将军一封手书,好让自己和孔将军派出的军队合作,一同救出陛下。
孔将军见他不要兵,便看二人顺眼许多,当即应了。
前后两刻钟时间,雪荔便和阿曾出了军营,朝北方山地赶路。
据孔将军说,那些山贼逃窜去北方了。
仓木遮天蔽日,烈日炎炎如烤。
闷热中,雪荔仰头观察天色,听阿曾在旁说道:“咱们去和赵将军汇合,一起商议救陛下之事。”
雪荔心想,棺材走的,应该也是这个方向。
二人行路不知多久,入了一片浓郁山林。进入此林,阿曾便想到昔日和照夜“山地战”的那几年,不觉头痛。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林夜若知道他故地重游,会如何追问。那必然是:“好不好玩,刺不刺激,有没有忆当年啊?哈哈哈,当年谁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呢……”
草木簌簌,蝉鸣阵阵。
阿曾心中浮起一丝笑。
雪荔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去,阿曾迟一拍才感觉到,发现林木中隐隐约约闪着的寒光。二人目光对视一下,轻易判断出:敌人埋伏。
身为北周将军,他根本不关心南周皇帝的死活。他坚持来此救人,其实是为了夺回照夜的棺椁——绝不能让人发现棺椁中死人的身份有问题。
“照夜”必须死了,此行和亲才不会节外生枝。
阿曾抽刀出鞘,雪荔与他同行。阿曾步步谨慎,雪荔面色如常。
雪荔扭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在小心些什么。
襄州城战尚且不惧,小小山贼,他反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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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金州城中东市的这间关押人的屋舍中,百姓们齐齐捂住嘴,屏住呼吸,看着这位冒出来的林夜小公子。
小公子从李微言身后墙壁的狗洞中钻出来,脸上沾灰,睫毛染污。他吓了这里人一跳,却没有吓到李微言。
李微言靠墙抱臂,恹恹地垂着眼,听那小公子小声和周围人打招呼。
少年公子本就生得好,性情更好。他一来,便大方介绍自己是途经此地的和亲小公子,身为皇亲国戚,看到大家遇难,十分心痛。
关在这里的人原本多痛恨李微言的无动于衷,在听到林夜自报家门后,便有多感动。
同是皇室宗亲,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样大?
“小公子”三字,如石落水。
叶流疏轻轻一掀眼皮,她旁边的、宣明帝派来跟着她的侍女,目光如锐刀。
李微言眼睫轻轻一扬,又飞快垂下。
旁人还在感动小公子“事必躬亲”,就先听到李微言的幽笑声:“大江南北都在传,小公子和话本里的唐僧一样。吃你一块肉,无病亦无灾。小公子是怕我们饿死在这里,亲自来喂养我们的吗?”
百姓们一怔。
他们有的人不知道小公子现在的威名,有的人没想到这层。但是李微言这么一说,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各异目光落到林夜身上,目光不如先前纯粹,带着些犹豫和试探。
林夜扶额,回头望一眼看那个誉王世子。
这位挑事精此言一出,日后自己在金州,不光得提防江湖客,还得提防普通百姓对自己有可能产生的恶意了。
麻烦呀。
林夜笑吟吟:“自然。如果诸位马上要死了,我当然会立刻挖骨割肉救你们。不过,如果你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
叶流疏轻柔的声音在此时插入:“小公子勿怪。誉王世子直言直语,并无恶意。小公子说的‘马上’,却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