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苦笑。
朱居国太弱小了。无男人可用,女人便要持刀上阵。男人战亡,女人便要站出来保护老幼。
明景语无伦次:“我听说你是要去和亲的,你们中原女人都比较柔弱,我的女兵可以送给你,以后保护你的夫人。但是现在不能送,现在我还需要她们。
“我、我了解西域四十六国的全部势力,我、我会多国语言,可以和他们交涉。虽然他们现在一定被霍丘国灭了大半,但是你们想要统御西域的话,你们的兵马无法长时间深入大漠,你们需要我。
“对,我还会‘御兽’。我们扶兰氏的‘魔笛’在西域非常有名,以前我们那么小都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本事。只是霍丘国太强大了,他们不怕我们的‘魔笛’……
“我不想扶兰氏消失,我想扶兰氏被铭记。我听说大周很厉害,你们的文化很厉害,你们可以统治这么辽阔的国家,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要向你们学习。”
少女竭尽所能,想要和林夜谈条件。她还没学会中原心计,不知道当她暴露所有筹码时,选择权便在对方手中。
明景见林夜沉默不语,心中越来越沉。
泪水在眼中打转,她煞白着脸,又鼓起勇气,盯着林夜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无论你需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扶兰氏如今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你所用。你的事结束后,我、我……我需要你给我一片土地,让我们定居,免受奔波之苦,不受大国侵扰。请求南周庇护我们。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做。我可以给你暖床,给你生孩子,保证不会让那位公主知道……”
“停,”林夜打断。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异国公主,判断她话中真假。
林夜心中那盘棋局再阔一面,刀光剑影越发深重。他盘算着局势微妙,口中只逗趣一般笑:“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明景一怔。
她目光黯下,眼中又有泪渍,但她很快擦拭掉,诚实道:“我阿爷教的。我们灭国那日,天好晚,烧了好大的火。我从睡梦中被喊醒,发现外面已经乱了。
“我阿爷让我和哥哥们分批跑,把一模一样的话教给我们。我哥哥们往西边跑,我往东边跑。我后来联系不上哥哥们,可能他们遇到了霍丘国的兵马,已经死了。
“我可能是扶兰氏王庭最后一个人了。我不能让阿爷和哥哥们白死。”
少女怔怔然。
她想到那一夜无边无际的大火。
烈火焚去她对无上圣主的信仰,让她明白圣主从不睁眼。若圣主显灵,便不会让敌人凶残,子民凄然。
这世间唯一会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对于弱小的小国来说,生存,是第一要务。
弱小的西域公主没吃过什么苦,但从那一晚开始,她的人生被劈成两半。前一半已经结束了,后一半,她需要自己挣出来。
林夜问:“你如何肯定你说的是事实?你可有见过他们?”
明景比划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用‘圣主’向你发誓!霍丘国三十年前重现西域,出了一个很厉害的王,我们都叫他‘白王’。白王收服了西域最知名的四大刺客: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四大刺客,神鬼亦可杀。我们西域的奶嬷嬷们讲故事,都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他们想杀你,你只能提头等着。
“白王下面,还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将军。就是这位将军指挥了诛杀西域四十六国的战争,还把你们南北周蒙在鼓里,让你们一无所知。
“我们死了很多人,才打听到:这一次,出手的人,是四大刺客中的‘白虎’,和那位乌尔吟将军。白虎名字叫‘白离’,是白王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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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襄州城的山间山洞中,篝火燃烧,在石壁上跳跃,映照两张异族人的脸。
年轻的瘦高青年,玩味地看着旁边那位跪地祈福,念着繁复的庄重的祈祷词。祈祷幽秘诡谲,从男人浑浊的喉咙中散出,飘逸在火星中。
此乃夜间祷告,是西域诸神之上的圣主所传。如今远在他国异乡,有人虔诚,有人敷衍。
青年打个哈欠,伸手揉一把自己的脸:“赶路好久,你不累吗?”
他是白王幼子,白离,亦是西域四大刺客中的“白虎”。
旁边那位年长者,抬目瞥一眼前者,说:“你太懒散了。”
他是此次计划的真正执行者,霍丘国的将军,乌尔吟大将军。
入了大周后,为了入境随俗,为了不被人视为异类、不被人无故提防,乌尔吟为自己起了一个大周名字:卫长吟。
从沙漠而出,穿绿洲,过山麓,渡长河。卫长吟和白离遵守本国白王之命,执行这推迟了一百二十年的“复仇”计划。
一百二十年年前,霍丘遗民在沙漠海中生不存一。一百二十年后,在伟大的白王带领下,他们卷土重归。
卫长吟临行前,向伟大的白王发誓,一定为白王夺下大周,助白王一统天下。
大周国,无论南北,都要向伟大的白王称臣。
“白虎”,即,白离,眼中浮出些微纯然的欣赏之色:“老卫,现在该做什么呢?我们已经在圣火的指引下看到,雪女重现,就是那位小公子身边那个小美人。哎呀,我第一次见到她……很不错的苗子。”
襄州城北林中,雪荔杀戮之行,旁观者一清二楚。
若是连林夜队伍中的人,都开始怀疑雪荔到底是何身份,那么白离和卫长吟这样的本就在找寻“雪女”的人,自然一眼认出。
白离啧啧道:“那个春君,防着咱们。他什么也不说,看来并不想把雪女还给我们。他应当还是想把雪女带回他们‘秦月夜’。”
卫长吟淡漠:“他们已经带不回去了。”
卫长吟从地上站起,目光幽邃:“你对上雪女,有几成把握?”
白离笑得缓慢,乃是习武人的自傲:“玉龙楼主把她养得很厉害,但她还没真正长成。‘无心诀’最高一层,她离得还远。现在我若使出全力,雪女必死我手中。”
卫长吟提醒道:“我们要得到雪女,而不是杀掉她。你不要胡来。”
白离满不在乎:“知道。你的计划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卫长吟:“用上玉龙没用的最后一份药,让雪女彻底归顺我们。让……”
他话音忽然收住,神色瞬厉。
猎风拂来。
那没骨头一样的贴墙而靠的白离倏然站直,迸发出一身锐气,他鬼魅般地飘挪一丈,袭向洞口正在靠近的神秘人。
青年攻击密不透风间,神秘人及时开口:“是我。”
神秘人披着斗篷,从洞外走入。由暗转明,星光落在来人身上。
神秘人掀开斗篷,洞中篝火光将来人容貌映得一清二楚。
洞中二人怔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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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谲如浓郁泼墨,浸染这片天地。
自明景离开后,林夜独坐幽窗下,思忖良久。
霍丘国、霍丘国……
大周南北皇室嫡系身上被种的奇毒“噬心”,便来自霍丘国。
明景带来他不知道的消息,说霍丘国正在沙漠海崛起,在猎杀西域诸国。
如此一个正在崛起的强悍部落,又和大周有着一百二十年的仇恨。南北周都是对方的眼中钉,对方藏在暗处,南北二周还在互斗。
而林夜毫不怀疑,即使自己将这条重要消息上告朝廷,朝中人也没人在乎。
在矜贵的大周士族眼中,西域部落不值一提,永远不会成为大国的威胁。在傲慢的南周臣民眼中,他们的敌人只有北周,北周要他们的小公子和亲,他们怨愤并仇视北周。
霍丘国可能将大周国视为毕生大敌,但大周国无论南北,都将瞧不起霍丘国。
此夜,明景走后,林夜仰靠着长椅,宽松长衫拢着他瘦薄的身子。他指骨不受控地在椅背上轻磕,宣告他的焦虑。
他和南周建业的臣民不一样,他没有长在富庶无忧的江南,他常年面对的便是乱战、兵祸。林夜从不敢小瞧西域,从不觉得西域不会影响大局。
他欲与扶兰明景合作,但是光义帝愿意吗,南周愿意吗,北周的意志,更如何左右?
这道难题摆在他面前。
林夜在夜中咳嗽,心想:强大的敌人已经行在深夜中,暗自潜伏,只待日出。大周南北必须统一,一致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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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山林,鸟雀拍翅。
神秘人向洞中二人颔首:“我回来了。我们的合作,可以开始了。”
二人目光闪烁。
白离重新靠回石壁上,烂泥一般地笑:“是你啊。”
他本能看向卫长吟,想看卫长吟是否早已猜出来人的身份。
卫长吟面色如常,大步走向来人,八风不动,嘲弄并警惕:“秦月夜的人,看来是抛弃宣明帝,彻底选择我们了。”
来人淡漠:“秦月夜从不是宣明帝的走狗。”
神秘人声音在静夜中起伏幽微:“你们有所求,我亦有所求。‘秦月夜’和霍丘国本就不可分离,若非如此,你们不会大张旗鼓来中原。当你们出现的时候,命运齿轮便开始转动了。”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打着哈欠:“我懒得理会你们这些用脑子的人。我只问,我们下一步到底去哪里?”
卫长吟:“金州。”
神秘人:“金州。”
二人异口同声,皆看了彼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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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乃川蜀战场的军事重地。
命运是无情的。
它俯瞰众生,玩弄众生。到今日起,一切前因早已种下,诱引向那唯一的结果。
长达一百二十年的仇恨,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自此时起,归入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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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下的襄州城中。
雪荔在细雨中走街串巷。
她失去的情感太多了,如今即使恢复,也远弱于常人。但这远弱于常人的情感,对雪荔来说,也足够珍贵。
比如说,她开始知道食物好不好吃了。
以前她可以尝出味道,但是食之寡味。好吃不好吃,她感觉不到。
尘世让人困顿,让人了然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