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雪荔坐在地上,靠着树桩,将信纸摊开在自己膝盖上。她低头,在信纸的背面,画了一张小人的脸——
圆圆的脸,三根毛,还有一双绿豆眼。
这是林夜。
小人眼睛朝天,眼珠快要看不到了。
这是“对林夜翻白眼”。
之后,雪荔将信封叠起,收回自己怀中,又解开了锁住鹦鹉的细链,这才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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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玄武湖西南湖心小岛,在四月中旬的某一夜,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的火灾。
当夜,送粮食上岛的三艘船在卸货时,船上仆从和检查货物的岛上卫士发生冲突。推搡间,他们碰到了船舱中的火炉煤油。因无人注意,等到火势扩大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卫士们连忙来帮助船只灭火。
在这片混乱中,船上有一位穿着绀色侍女服饰的贫家女,低着头,在自己这方人的保护下,悄然避开卫士们,上了岛。
上岛后,贫家女绕到一树后,抹开脸上涂着的灰,才露出自己的真容——
长眉秀目,身形伶仃,神色清冷。
这不是寻常贫家女,乃是乔装打扮的陆相的女儿,陆轻眉。
陆轻眉一直在寻机会上岛。她耐心地在镇上打探消息,寻找机会。她收服运送货物的船家,又用自己的人手一一调换。再潜移默化之下,讨到了岛上侍女穿的服饰。
到四月中旬这一夜,陆轻眉认为万事俱备,这才弄出了动静,找到了上岛的机会。
此夜天寒,云间无月。
陆轻眉扮作侍女,低眉顺眼地行在岛上小径上,沿着树荫,朝中间的楼阁一步步靠近。
她心脏跳得极快。
这不仅是因她怕计划泄露,也是因为此间确实不同寻常。陆轻眉踩着青砖小径,越走,心越沉——
天幕灰铅,宫灯招摇。假山丛丛,楼阁飞檐。
此处阴气极重,无一不透露出,这是南周真正的小公子居住的地方。
但是奇怪的是,她走这一路,准备了一肚子谎言和借口,竟然连一个人都没遇到。
无论是侍女,还是侍从,或是岛上的卫士,全部没有。
陆轻眉越走越慢。
她站在一月洞门下,眼角余光看到了洞门边草丛中的一抹红色与女式裙裾。
黑夜沉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晰,但隐约猜到那是一个尸体,以及……渗出的血迹。
陆轻眉脸色更白。
她见血便晕,一向体弱。此时不是晕倒的时机,陆轻眉掩着身体见血而引起的不适,面色如常,掉头便作无事状。
走。
今夜不应登岛。
她要快速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走出月洞门时,一片树影被风吹得朝她倾斜而来。阴影拉长,她被罩在树荫下,与此同时,一柄寒刃,自后抵在了她脖颈上。
陆轻眉一动不动。
她垂目,看到地上映出了两道影子——
一道是她的,一道是挟持她的人。那身影颀长,肩膀微阔,个子高她一截,应是个男子。
她轻声:“大人饶命,婢子只是起夜如厕,什么也不知。”
她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不知能不能唬住身后人。
果然唬不住。
听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声音在她耳后响彻,带着慢悠悠的嘲讽意味:“如厕啊?好的,那你继续如厕吧。”
陆轻眉看着影子,见那人手举起什么很长的东西,朝她刺下。
陆轻眉:“且慢!”
她呼吸急促,语速飞快,在寒刃要刺中她脖颈时,她的话恰好说完:“我乃建业名门陆氏嫡系长女,我父乃当朝宰相,家中子侄俱在朝为官。你若杀我,陆家绝不轻饶。”
寒刃停留在她脖颈处。
陆轻眉攒紧手指,指尖掐得掌心一片阵痛。
她不敢大意,听到身后人阴阳怪气道:“陆家长女啊?这么喜欢找死?”
陆轻眉镇定:“我从不找死。我还会……帮阁下不死。”
身后人嘲笑一声。
陆轻眉以为对方不信,但对方用匕首抵着她脖颈,慢吞吞道:“那就发挥你陆氏女的特长吧,带我出岛。”
陆轻眉快速:“好。”
出岛之路不应如此顺利,但今夜恰恰如此顺利。因为一路行去,陆轻眉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估计是身后人的杰作。
船只上的火已经灭了,卫士们发现了岛中的异常,齐齐返回岛上搜查。陆轻眉平静地告诉身后人出岛的法子——不能坐船,恐连累陆家、连累船夫,最好凫水游出去。
陆轻眉知道一条顺着玄武湖游出去的路线。
她当日上岛时,本就打算如果计划败露,跳水而走。
身后人古怪:“凫水?”
陆轻眉:“怎么,阁下不会凫水?”
她脑中快速转:长在建业,玄武湖贯穿整片建业,建业子民很少有不会凫水的。若身后人不会,那他的身份……
身后人快速:“我会。”
陆轻眉收回自己的试探。
二人跳下水,陆轻眉便发现那挟持自己的人松了手。
她身体虽弱,却屏着一口气,趁机用肘臂推开那人,朝另一边游去。她在水下掉头,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努力挥舞着自己的四肢,却仍不可避免地朝湖下沉去。
陆轻眉来西南湖心岛一趟,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愿唯一的线索死在湖中。
陆轻眉向少年游去,少年睁大眼睛,目光警惕。陆轻眉因体弱而头痛,不及看那人的神色,只示意那人抱着自己,不要挣扎,自己带他游出去。
湖面上火光重重,脚步声纷沓,吼声激烈——
“来人,快来人!”
“不见了!”
少年郎眉心一沉,当即抱住了湖下陆轻眉的腰身,选择拼一把。若此女将自己送向死路,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拉着她一起死。
子夜之时,一道湖畔石桥下,“哗啦”出水声后,两道湿漉漉的影子从水中跌撞爬起来。
陆轻眉此时已经虚弱万分,她昏昏沉就要跌回水中。那少年却倏地收手,揽住她,将她抱上了岸。
半刻钟后,陆轻眉抱膝拢臂,曲腿坐在石桥旁的青苔阶上,终于有了力气,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踩在半腿深的水中,正低头蹙眉,拧着自己湿透了的衣袖。他神色极不好,睫毛湿哒哒地滴着水,唇瓣紧抿。
陆轻眉一看之下,怔住了。
他长发湿润贴脸,身量修长如竹,周身散发着一股藻臭味。夜波流动,一重重映着他。少年这身装扮十分邋遢,偏偏眉目昳丽,妖若艳鬼。
陆轻眉生在建业知名的大世家。世家子弟,一向容颜出色。尤其是她的母亲,乃绝世佳人,世间追逐。即便不提她母亲,父亲陆相,也是世间出了名的美男子,但是此时、此时……
这个少年,是陆轻眉在同龄中,见过的长相最为出众的人。
若非他气质阴冷,她都要猜他是哪家名门子弟了。不过此时,陆轻眉已经大约猜出他是谁了——
陆轻眉缓缓开口:“小公子。”
少年顿一顿,头也不回。
陆轻眉:“陛下为保护小公子不去和亲,让小公子隐居于玄武湖西南湖心岛。小公子若不愿意,为何不向陛下提出异议?”
少年慢悠悠:“你陆家不想号令群侯,把皇帝踩在脚下,威风凛凛吗?你们怎么不和皇帝商量商量——哎呀,你去当个傀儡皇帝,天下的事我来说了算?”
陆轻眉蹙眉。
她心想:真正的小公子,嘴好毒。
她想到和亲团离开那一日,自己见到的那个假的小公子——春风和煦的美少年,虽不如眼下这个少年美艳,却一眼便让所有人认为那就是小公子。
恐怕真正的小公子出现,谁也不会信。
陆轻眉低头思量。
那少年拧干净了衣服,回头看她。
他打量着这个瘦薄的陆氏美人,忽然恶劣十分地叫一声:“嫂嫂。”
陆轻眉抬头。
少年阴阳怪气:“嫂嫂这么迫不及待地私会我,小心我兄长知道了,赐你们陆氏死罪。”
不等陆轻眉开口,他又兀自笑开:“哦对,我兄长不敢赐你们死。他想坐稳皇帝位,当好南周的皇帝,还得靠你们陆氏呢。啧啧啧,一个个当着缩头乌龟,躲在江南不敢北征,都说自己是正统。”
他乐不可支:“我兄长做着正统皇帝的美梦,你们陆氏做着天下第一大世家的美梦。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可惜哦,北周不灭,我兄长不是唯一的皇帝;北周汴京张氏大族还在,你们陆氏这种才起来没多久的小世家,不过是江南自封的名门,根本拼不过张氏,也成为不了那‘天下第一大世家’。”
少年端详着陆轻眉苍白冷淡的脸色,恶意满满:“你们就慢慢做那‘陆与王,共天下’的美梦吧。不过你小心,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能在宫里活几年?我那兄长,可不简单。”
陆轻眉垂眸:“是么?”
昏暗小巷,天光若水,照在少女清雅的眉目上。
她坐在石阶上,长发贴颊,唇瓣青白,落魄间不见狼狈,贞静娴雅如寻常闺秀。可她眉目间蕴着刚毅倔强之色,这便又不像寻常闺秀了。
少年故作恍然:“我错了,你也不简单。简单的人,不敢私会小叔子。”
陆轻眉:“我不曾私会你。”
少年戏谑:“谁信呢?与其日后别人说,还不如你一开始自己先认了。哎呀,陆氏,啧啧。哎呀,李氏,啧啧。”
这少年猜忌恶毒,对当今局势却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