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知何时,大家都不再称呼林夜“小公子”,而改为了“小将军”。细微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轮换,只无人有心关注。
林夜只“哈”笑一声。
他立在檐上,忽然手叉腰,朝宋挽风扬下巴:“你觉得,我带着这么点儿人,敢夜闯洛阳行宫,便没一点准备吗?”
宋挽风神色凝起: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准备,而他不知道林夜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烦:“风师,拦住他——”
同时,林夜眸子狡黠,朝宋挽风说道:“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师父,玉龙楼主?”
宋挽风猛地一惊,“秦月夜”众杀手惊住。仓皇之下,宋挽风眸子猛地看向与他相距五步的春君。他有一瞬间洞察了些什么,春君巍然不动,林夜反身跳下长檐,朝宫外奔去。
下方人不明所以,宋挽风却因心有猜疑,刹那间看出林夜去的方向,是冰冻着玉龙尸骨的行宫外山洞——那个山洞,只有他和春君知道。
只有他和春君!
宋挽风想也不想,追着林夜离去。杀手们跟出去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不明所以,而窦燕的机关已然朝这些留守的杀手射出。留守的杀手们受击,登时反杀围攻,一柄弯刀朝窦燕擦去时,旁边猛地伸出一手,徒手挡过那把弯刀。
内力裹在掌心,重重一驳,出手的杀手瞬间倒退三步,胸口闷哼。
杀手们齐齐瞠住:“春君大人……”
斗篷下的青年转过了身,望向他们。春君眉目如冰,沉肃之色让人错愕惊疑。而春君和窦燕一同上前,淡声:“得楼主之令,剿杀楼中叛徒。楼主将归,忤逆者,杀无赦。”
“楼主……”
玉龙楼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秦月夜”不是将近一年没有新楼主继位了吗?杀手们暗自揣摩,新楼主将在春君和风师之间诞生,而今夜春君与风师分明反目,楼主将归,到底是何意?
局势瞬间万变,方才还协力抗敌的留守杀手们,分成了两拨。杀手楼中,春君与风师的内斗从未摆到明面上,而未知的新楼主与他们熟悉的玉龙楼主,又岂可同日而语。
杀手们转瞬间内讧,下方最为错愕震怒的,是宣明帝。
宣明帝拍案而起,厉声:“荒唐!玉龙已死,春君叛变,你们这些……”
叶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轻声:“陛下莫急,你的战场,不在那里。”
张秉站在园中,朝宫室走来。他带来的人马和禁军在晨露日出时厮杀不住,“秦月夜”的突变让他惊讶,但他和林夜的合作,本就早已开始。如今,双方皆无路可退。
张秉朝前走:“陛下还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手段,不是只有陛下会用。臣也会。”
宣明帝脸上苍白。
他冷然威胁:“朕是北周皇帝,朕膝下没有子女!朕正是年盛,满朝文武都不会屈服于张氏。张氏狼子野心,不会有好下场!朕是为了国家……”
张秉:“臣也是为了国家。”
张秉:“为了大周,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战局,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挟……臣斗胆,恭请陛下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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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洌冽,风声鹤唳。
杀手们和卫士们相逐,最前方的,便是林夜和紧追不放的宋挽风。
宋挽风的轻功天下无双。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还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的武功,宋挽风追逐林夜,竟过了这样久,也没有追上人。而发现他们的方向距离师父的山洞越来越近,宋挽风的心便越来越乱。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
林夜是要唤醒师父吗?
难道林夜要唤醒师父来对付他?荒唐,师父不知道如今局势,师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师父和他才是一边的,他现在做的,就是师父原本想做的……
他在帮师父!
只有霍丘成功,师父才能平安,师妹才能回归!他没有错,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如此……
风速变疾,宋挽风与林夜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挽风嘶哑的声音如冰沙般:“停下来……林夜,停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惊扰师父,伤害我师父……”
他混乱脑海中,冷不丁想到玉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最后望着他的淡漠眼神。
他心神一慌,骤然一痛。
恨意猝不及防,烧得他步伐一趔趄。他忍不住想,为何到那个时刻,到明知道自己背叛的时候,玉龙看他的眼神,仍是如看尘埃一般……
背叛不重要吗?
爱恨不重要吗?
那什么重要?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师父——
林夜的步伐停住。
距离山洞还有不到一里,追逃双方都还没来得及上山,林夜停了步,紧追不放的宋挽风也停了步。
宋挽风抬眸,视野中,先出现了一把白骨伞。
有人撑伞立在路尽头,静看山雾松露,红日当空。在宋挽风熬得通红的眼睛中,他先认出了“白骨伞”,而后,在那人缓缓转身时,他看清了玉龙。
玉龙,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
后方追过来的杀手们停了脚步,满目惶然。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林夜身上,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传闻——南周小公子的血,活死人,生白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骨伞”出世,玉龙亭亭而立,与林夜一左一右,挡住了宋挽风的路。
宋挽风当下明白了一切:他明白了春君对自己的提防与背叛,明白了春君从夏君那里拿到的心头血是真的,交给自己的却是假的。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踪那些日子的去处,明白了玉龙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玉龙和林夜联手!
宋挽风直直地抬眸,眸中浮着执拗之色。杀手们见玉龙楼主复生,惶惶不敢上前,不知进退。只有宋挽风迎着那二人,步步朝前,目中尽戾。
宋挽风先看向林夜:“林小将军,好手段。你竟能说动我师父,让本就是乱臣贼子的师父,与你合作。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你常日病魔缠身,不如何动武……我猜你不动武,必然有些缘故。而今,你却要动武了?”
林夜彬彬有礼道:“是。玉龙楼主将将复生,功力未曾恢复,而她曾遭遇风师的背叛,可见风师对她的招术十分了解。为了除掉风师,我只能与玉龙楼主联手,方可保证——你今日必死于此。”
林夜目中微冷,轻声:“我不会让阿雪见你——她不能再被你们伤害,她不能与你们动手。”
宋挽风想,原来是为了雪荔,林夜才坚持要他自己动手。
雪荔的情感没有世人那样深,那么浅淡的情感,过去就过去了……而那样浅淡的情感,林夜也要守护吗?
林夜待雪荔如此,而他呢?他……
宋挽风目光,落到了玉龙身上。
他执着地问:“你要杀我吗?”
“师父,你和他联手……你要杀我吗?”
“那便来吧……我坚定地执行师父的计划,哪怕师父自己背叛自己,我也绝不背叛!我绝不会让世人伤害师父,让霍丘与师父为敌,让白王清算师父……如果师父因为这样的原因,要杀我,那便来吧,那便来吧——”
他嘶声大喊。
而他好生绝望。
因到如今,他一目不错地盯着玉龙的眼睛,他都不能从玉龙的眼中看出动摇之色,他也没有得到玉龙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对世人来说不算好人,他对师父掏心挖肺。如果这样的真意对师父来说都不重要,“白骨伞”和林夜的掌风同时到来时,他失魂落魄,想到:到底,谁才是怪物呢?
是被无心诀封闭感情十九年的雪荔,还是从未被封闭感情、却好像从不存在感情的玉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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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畔边,下方水流湍急,山间局势紧张。
张狂威胁“照夜将军投降”的霍丘军先锋朝后撤退,那被他们捆着的粱尘不顾身上的伤,挣脱他们的控制,就朝灌木中奔出来的敌人跑去。
孔老六前来接应,粱尘步伐趔趄,他的逃跑本为求死,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能死在霍丘人手中,绝不能被他们用来威胁爹。
爹是南周的宰相,爹对南周太重要了。若是爹因为他而要求和亲团退兵,南周退避,他如何自处,爹如何面对满朝百官与天下子民?若是爹为大义而放弃他,成就千秋功名,爹又如何面对娘亲面对姐姐,面对他的尸骨?
无论如何,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全是拼着这口气,粱尘才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朝前奔时,目标本是卫长吟手中的刀,不妨灌木中冲出了孔老六等人,而魔笛声在这里响起。
明景的唤声变得嘶哑,不如往日那般清越如鹂:“粱尘——”
魔笛声起,敌人晃神一瞬,粱尘也在趔趄逃亡步伐中恍神。他透过被血黏湿的眼睛,看到明景朝他跑来。她鬓发凌乱,一身衣裙脏污,面染土神如霜,好是荒芜。
魔笛声困住敌人的一瞬,明景唤来了马匹。
孔老六大喝:“明娘子带陆小郎君先走,我们断后——”
卫长吟冷笑:“断什么后?真正重要的,只有陆良辰——”
卫长吟是智谋型大帅,身边将士们动武,他也很少动。当他拔身而起,朝粱尘与明景袭来时,孔老六这边试图抵挡,那磅礴功力却震得他们纷纷后退,霍丘军又紧缠而上。
掌风朝着明景手中的魔笛。
明景伏在马背上,面色惨白,却退也不退。而坐于后方的粱尘忽然一扯缰绳,马蹄高溅马身长跃,马匹方向一转,明景的魔笛声停住一瞬,卫长吟的掌风,拍到了粱尘的后背上。
风中好像飘过什么。
像是风,又像是尘土。
明景慌得转身朝后看,顾不上手中魔笛:“粱尘?”
身后少年嘶声笑:“没什么。那么弱的内力,我还是能化解的——明景,快,我们去找雪荔,找小公子……”
明景慌乱,此时听到粱尘声音,心中稍安,连连点头。她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她又想只要逃出去,又能有什么呢。孔老六喊着要他们快走,明景也知道只有粱尘离开这里,孔老六才有后退的机会。
于是,一马驮着二人,转身朝山下疾奔而去。
粱尘伏在明景身上,大半重量压在少女身上。
草木树叶纷乱飘洒,马匹转弯间,粱尘回头,被血染得黏糊的眼睛,与卫长吟对视了一眼。
他看到卫长吟那极轻的一丝笑。
粱尘咳嗽,呼吸间,骨肉开始感觉到痛,如同刀割般。那痛意,朝他的心脏袭去,越来越痛,神智越来越乱,思绪越来越僵凝——
在敌军当细作当了这么久,粱尘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噬心”。
那是经过一百二十年、已经改良过的“噬心”毒。
这样的“噬心”毒,是用来造兵人的。它比一百二十年前的毒更温和,却也更厉害,它在经过那么多“药人”实验后,发作得会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