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那批军粮顺利到达。阿鲁,你带兵悄悄潜出,去放火烧那批军粮。
“照夜希望我援助凤翔,那我就援。但是,这只是做戏,离凤翔三里地外,是大散关的最后一道山岗,你们在此撤兵,绕后回军粮处,配合阿鲁等将士,将那批粮草,全部点燃。”
卫长吟将一枚旗子插在凤翔三里外的山地:“而我,在此地有兵。我要在这里,困住照夜的军队,削减他们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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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站在沙盘前:“离凤翔三里地的山岗上,残兵到此,立刻遁入山中,绝不和卫长吟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在山上,化整为零,敌人不好打。我要在这里,消耗敌人的兵力。”
陈将军已经去执行任务,站在林夜身后的,是赵将军:“然后呢?”
林夜目中浮起一丝笑:“然后,我们的援兵,就到了……”
赵将军吃惊:援兵?在离北周凤翔三里地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还有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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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中计,碟中谍。双方互相谋算,各自思量。
当军队在运粮地交战时,骑兵长奔,凤翔三里地外的山岗上,双军亦然交战。霍丘军有卫长吟派来的人,也有卫长吟原本留在此地的人,他们对上川蜀军派来的老弱病残,哪里会失手?
不想对方兵马,一见面后,便策马没命地往山中躲。一入了山,他们便如泥牛入海,跑得没了影。而霍丘军疑惑后,也不恋战,执行卫长吟的下一步计划:绕路前往敌军运粮地,配合自己这一方的阿鲁将军,毁了川蜀军军粮。
但他们才行动,便有哨兵脸色苍白:“不好了,我们被围了。”
将领斥:“胡说。这里是我们的兵马,哪来的敌人……”
然而山头如墨,墨如潮涌。沉闷的空气如黑云般朝他们压来,他们当真看到黑压压的山头后,有密密军队,从凤翔的方向,向他们驰来,要将他们困在这方山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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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上一刻己赢,下一刻敌胜。智者过招,更是刀光剑影,万般皆在计算中。东南战场是卫长吟和林夜亲自对峙,西北战场,则是和亲团、江湖人,一同抵抗兵人的南下。
魔笛声丝丝缕缕,时轻时重,时促时缓。可见那背后人,已然慌乱。
慌乱之人更加孤注一掷,催动笛声用的力道更重,许多音律错误,让粱尘自明景那里学到的抵抗法,变相有些失效。
山崖上,粱尘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杀手。百忙之余,少年半身沐浴血迹,喘着气趴在山头,大半个身快被敌人掀得飞出去。他朝下方战局望去,双目不禁红透。
雪荔的情况好糟糕。
明景曾教他,说自己的三哥没本事完全控制人。寻到那些破绽处,用银针刺入雪荔的颈后、脑后几处穴位,便可以抵抗魔笛一二分。
粱尘照做了。
但是没想到明恩的学艺不精,让魔笛音律混乱,而这么短的时间内,粱尘只堪堪学会照本宣科的刺银针方式。一旦笛声乱了,粱尘便没辙了。
这便导致,雪荔承受的痛苦比先前更多。
一旦从魔笛中夺回一丝神智,谁愿意再次被控制?
雪荔的心神,便在清明和浑浊间徘徊。清明的时候,她想着她要杀白离,杀宋挽风,要找师父。浑浊的时候,她被魔笛控制着,不知道又对自己的人马做了些什么。
战场上的血腥味钻入她鼻端。
少女提着匕首的手指染满汗水和血水,她的身上带了伤,雪白衣襟上染了血。甚至她自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破,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刺痛,都无法让自己神智清醒。
可是一个活人,怎能被控制呢?
纵使万千奇怪,她亦是人啊。
可若是人,又为何独独她无法控制自己呢?
白离的攻击让雪荔再一次摔跌出去,她撞在一个兵人上。那兵人毫无知觉地爬起来,雪荔心中激愤间,察觉身后兵人的动作,她一匕首刺穿身后兵人的喉结,让那兵人匍匐倒地。
匍匐倒地的一团人肉依然痉挛着爬起,雪荔透过汗水粼粼的眼睛,看着白离。
她双目泛红:为什么杀不死他?因为自己武功不如他高吗?可是武功不如他,也有杀死他的机会。她是杀手,又不是讲信用的大侠。但她为什么还是杀不死……
雪荔跌跌撞撞地再次爬起来。
脑海中战鼓铮铮,人员嘶吼。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在乎,就剩下一个“杀”,一个“战”。
白离擦掉唇间血,抱着手臂,以一个满不在乎的挑衅姿势,朝雪荔再露出一个笑。这一抹笑,刺得雪荔眼睛更红。她握紧“问雪”,便再次爬起——一只沾着血的手从后伸来,仅仅握住她的手。
雪荔当即一刀挥去。
刀尖要刺穿那人的手心,雪荔心中兴奋一起,后颈一痛。来自高处的新一枚银针让她心神放空之际,她眼睛一缩,匕首强硬收回,内力反噬逼她吐血间,她的匕首,到底没有刺穿那人的手掌。
而来拉她的人,正是阿曾。
阿曾将雪荔的异常看在眼中,他并不介意,只为自己可以短暂和雪荔沟通而欣慰。他抬头,感激地看眼粱尘。粱尘趴在悬崖上,新的杀手在宋挽风的示意下,朝粱尘袭去。粱尘全身沉重,根本顾不上多看下方战局,重新投入战斗。
阿曾握住雪荔的手:“雪荔,你此时是清醒的吧?我长话短说,我们不能这样打下去。你对兵人的影响实在太强大了,我们根本撑不住,你没发现吗——你有感受到,你到底是怎么影响这些兵人的吗?”
雪荔的注意力,这才从自己身上,放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兵人身上。
她起初不明白阿曾在说什么,在她看来,兵人们没有神智,半死半活,可她没有向兵人下达什么命令。
魔笛声幽微,雪荔一思考,头便更加痛。她忍痛的能力非常人能比,此时也忍不住用手撑额,额心青筋直跳。阿曾见状,不再为难她,直接说结论:“你的情绪,就是兵人的养料。”
雪荔怔然,再次看向兵人们。
她渐渐明白了阿曾的话:她不用下令,不用指挥。似乎她的身体,与这些兵人共享一样。当她心境稍稍平和,兵人的攻击便弱一些。当她满心暴戾,当她情绪激动,兵人们没命的攻击,让和亲团和江湖人都难以招架。
孔老六那边带来的江湖人正在战乱中大吼:“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什么不会死啊?”
“他们怎么越来越猛了?他们不吃不喝不累,可老子累啊。阿曾郎君,咱们撑不住了,能不能撤啊……小公子那边还没战胜的消息吗?”
而战争的胜利,不是一两场。
雪荔跪坐在地,她忍着心脏与头颅的痛楚,阿曾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快两天了,我们都要撑不住了。雪荔,我已经观察过,即使你不对这些兵人下令,他们也会厮杀。你的存在,似乎就可以供养他们……宋挽风他们,在你身体上的改造,应当导致了你和兵人们的共鸣,就像‘母蛊’与‘子蛊’的共振一样。你越是对白离充满仇恨,对宋挽风充满仇恨,你越是想杀了他们,我们……死的人就越多。”
雪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看着遍地死尸枯槁,堆积如山。
她望着阿曾,阿曾幽深的目光望着她。
她的爱恨,是旁人的养料。
她越是恨,自己人伤得越重。她越是爱,自己人便越是要吃苦。她似乎就应该是无情无欲的怪物,某方面来说,这甚至是一种讽刺——
也许她的“无心诀”没有失效的话,也许她不想着杀白离、杀宋挽风的话,和亲团这边,便不会死这么多人。
死这么多人,还在继续死。
雪荔其实不应关心身边人,不应在乎旁人的生死。然而她的目光从一具具尸体上掠过,她想到的是春风徐徐,夏日炎热,朋友们护送着和亲的车马,一路走走停停,面对生死面对磨难……
他们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一直在一起。
可雪荔又看到宋挽风微笑的模样:雪荔,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连我都是假的,你身边又有什么真实的?
雪荔用手,抹去眼睛中的血。
阿曾不忍:“雪荔……”
雪荔轻声:“我认输,大家便能活吗?”
阿曾握着她肩膀的手用力。
雪荔:“我无情无欲,大家就受伤少吗?”
阿曾语气加重:“雪荔,我这样说,不是要你牺牲什么。小孔雀让我们来找你,他预料了这里必有恶战,他只是没料到这场战争的险峻,可他绝不是要你牺牲,要我们任何一人牺牲……雪荔,我们是自己人,大家都在想办法。”
雪荔:大家?
时至今日,师徒情未必真,兄妹情未必真,十数年的情感是谎言。身在谎言中,雪荔已经分辨不出真假。就连阿曾和她说话,她也无所谓信不信。
她曾经,以为自己谁也不信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原来相信宋挽风呢?
雪荔抬眼,看到了那山崖上杀戮艰难、被敌人逼得步步后退的粱尘。她眸子艰难眨动,抵抗着魔笛的侵扰。她捂着心脏,静静地看身边人:窦燕快撑不住了,孔老六快撑不住了,就连阿曾和她说话间,也要应对兵人……
雪荔轻声:“杨大哥,我的爱恨,可以不是养料。”
阿曾:“什么?”
雪荔的声音,散在夜风中:“我的爱恨,是……笑料。”
少女面无表情,阿曾武功不如她,猛抬手扑肩阻拦。阿曾全身肌肉紧绷,可雪荔的匕首已经刺穿她自己的手臂,将她自己一只手钉在了地上。
阿曾:“雪荔——”
雪荔抬起一只手,拍向自己的面门。
第101章 天渐渐黑了,冷了……
天渐渐黑了,冷了。
雪荔垂下眼,道:“我封印五感吧。”
雪荔跪坐于地,发丝凌乱,白衣浸血。在战场上封印五感,无异于将白羊送入狼人窝。但凡求生欲强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然而阿曾再往前,雪荔一掌便逼退他数丈。
跪坐于一地尸体和兵人中的少女,目光空空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动作间,发间一枚簪子落地,栽入她手心。银光熠熠的银簪卧于她掌心,让她想到某个少年明亮的笑容。
可望而不可即。
伸手而无法触及。
今日之后……林夜,我们还能见面吗?
发丝如绸如夜,披散在肩头。雪荔用簪子,一一点向五感穴位。
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天地间最后的色彩,也从少女眼中消失。她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回到自己和玉龙、宋挽风住在雪山上的日子。
如果世间一直那边简单就好了。
可如果一直生活在欺骗中,毋宁死。
如今,不过是输给白离,死在宋挽风算计中。他们本就要她死,而阿曾他们,又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她讨厌这个尘世,讨厌这里所有人所有事,她厌烦这些算计。
师父不要她了吧。
宋挽风也不要她了吧。
她不会如他们的愿,做兵人之首。她没学好本事,杀不了白离。她无心诀无效,无法心静如水好让兵人攻击不再加强。既然如此,她什么都不要了。
最后一缕风,从耳边消失。
天地晦暗,光线一点点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