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间成为炼狱,被战火吞没时,王公贵族和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当他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时,寻常百姓求一个“和平年代”也一样的艰难。
他自然不幸,旁人却也未必幸。
黎明光下,老头子回头朝李微言喊:“还不过来?”
李微言漫不经心:“我有事。”
他掉头便走,任由那个老头子又在背后骂他一通。而李微言踩过刚死的汉子尸体,重新奔出巷子,看到那个山贼终于抢到了襁褓。
妇人抱着自己孩儿,绝望地坐在地上哭。山贼抱着襁褓就要跑时,一只少年纤细的手腕递来,扣住了他。
那少年声音如鬼魅幽幽:“若是以前,你们在山上烧杀抢掠吃饱喝足,我是打不过你们的。但你们在牢狱中被关了几个月,饥肠辘辘,连我都能按住你。”
山贼大惊回头,看到一张噩梦般的少年脸。
李微言若有所思:“果然是你们。谁放你们出来的?”
金州有人乱,自然有人守。在“敌军南下”的谣言传遍满城时,还有卫士在散发着“没有南下,没有敌人”的告示安抚百姓。卫士们在抓散步谣言的人的时候,陆轻眉终于到了行宫。
簇拥她的侍女与侍从不敢抬头。
陆娘子此时的衣容不整,已有损闺誉。她平日那般重视礼数,今日也顾不上了。她一边赶往行宫正殿,一边吩咐:“把之前备下的军粮全部发去前线,派陈将军……”
侍卫:“陈将军夜里就偷溜出城,去前线了。”
陆轻眉皱一下眉,又道:“韩将军……”
侍卫:“韩将军告病。”
陆轻眉被烟呛得咳嗽一声,正殿门开,她正要再说什么,一道威严却也不失温和的声音在殿中等着她:“什么军粮?”
陆轻眉眸子微微亮起。
她蓦地扭头,看向殿中坐着的儒雅中年郎君。龙章凤姿,雍容有致,正是她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南周宰相,陆相。
陆轻眉:“爹……”
陆相抬手打断她的话:“此地有兵祸之乱,你我闲话休提,先撤城再说吧。你比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更了解金州局势,就暂时由你出面去集合所有人……”
陆轻眉:“所有人里不包括所有百姓吧?人数太多,时间太短,便是弊端。何况金州没有兵祸之乱,那是城中有人生事。前线战士们浴血奋战,尚未有消息,金州城会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此时弃城,岂不是将整座城让给敌人了?而我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陆相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哦,你不知道敌人是谁?”
父亲目光如炬如电,照得陆轻眉心头一寒。她只睫毛轻眨一下:“我只知,此战必须赢。爹爹刚来,爹爹也说了,你们不知金州局势,不如听我的。”
陆相:“弃城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是诸位大臣与我一同的决意。如今多事之秋,先帝宾天,新帝未嗣,我们得保证新帝的安危……”
这时,侍卫在陆轻眉耳边轻语两句。陆轻眉眉头蹙了下,再次舒展。她朝向陆相:“看来那些与爹爹一同来金州的大臣们听到战乱,就不敢进金州城门,只让爹一人前来了。可我此时不能听爹爹的,我必须守在金州,不能放弃金州。”
陆相盯着她。
这个女儿,瘦削,单薄,体弱,性强。她自母胎带出来的体弱之症,总让父母几多愧疚,几多心疼。自小看着花骨朵般的女孩儿长大,陆相自然希望她得偿所愿。
整整半年,陆相知道陆轻眉频频出城,频频忙一些他尚不完全知晓的事务。
旁的父亲会阻拦,会过问。但陆相不会,陆相本就希望陆轻眉不要困于建业,不要余生了却后宫。陆相常想,若女儿与儿子的性情能换一换,便好了。若轻眉像良辰那样跳脱,便不至于整日病弱苦闷,一心只为家族;若良辰有轻眉的几分沉稳,陆相也不会将儿子送去山上读书,想要儿子收收性情。
显然,此时陆相还不知道他的儿子背着他干出来的大事,他却已经因为女儿干出来的这大事,有些头痛了——
“轻眉,你不懂政务……”
陆轻眉轻声:“爹,我懂。我正是懂,才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百二十年前,南周就是退下大散关,从此再没北上,再无收复神州的可能。建业上下耽于享乐,遗忘祖志,与北周和亲,这样的国策,不正是放弃‘神州一统’的机会吗?
“爹,我读遍史书,我自小养在你身边,我知道只要一旦退,金州便给敌人了。建业没有余力,也不会愿意出兵收复。先帝只愿守着建业,建业臣民们也这样想。大家都不在乎建业以外的百姓,尤其是边界之地的百姓。南北周的问题已然很复杂,我们不能将问题变得更复杂……”
“更复杂?”陆相若有所思,“你知道敌军是哪一方的人?”
陆轻眉顿一下,觉得不应隐瞒宰相:“是……”
“是霍丘国,”一个清朗的少年声从殿外传来,大步进殿,“相公,陆娘子,恕我无礼,没手给你们请安啊。”
陆轻眉骤然转身,陆相凝目看去。
大殿门半开,李微言用剑逼着一个趔趔趄趄的汉子,将这汉子一径摔入了殿中。此殿鸦雀无声,守卫的侍卫们面不改色,既当做看不见他,也不数他无礼。
陆相盯着李微言:这么个、这么个人……就是遗诏中的“誉王世子”?
陆轻眉矜贵屈身:“臣女向陛下……”
李微言:“哈!嫂嫂,自家人面前,你也这么装模作样吗?”
陆相幽静的目光再次瞥向陆轻眉,陆轻眉感到方才尚且沉静的心湖,此时聚起冰刺,抵得她背脊生出冷汗。她知道李微言毫无皇室子弟的风范,也绝无帝王威严,但她一手承办此事,如今当着父亲的面,他不羞愧,她十足羞耻。
好在,陆相的目光,下一刻落到了那被五花大绑、摔在地上的汉子身上:“这是谁?”
李微言:“本来应该关在天牢里的山贼,却跑到了城里,和人汇合,抢人财物,发散谣言。喏,那个‘敌军南下’的消息,就是给他们下令的背后人交给他们的任务。”
李微言嘲笑道:“嫂嫂,天牢不严实啊。要是像关我时那么严防死守,这些山贼怎会被救出去?”
陆轻眉拧眉。
陆相:“誉王世子何时被关?”
李微言飞快看一眼陆轻眉,目光古怪。他这才意识到,陆轻眉居然没有把他的真实身份,告知陆相。
为何不说?
总不会是试图救他一命吧?这天下觊觎真正小公子的血的人那么多,陆轻眉是为了让他当皇帝,试图保护他呢,还是她对他的血,有别的想法?
是了,她不是体弱多病吗?她也许就是另一个光义帝,想独自守着他这个血袋……
李微言想得出神时,陆轻眉开口:“你抓这山贼,特意跑来行宫做什么?”
李微言回神。
他再次看她一眼。
陆轻眉被他看得奇怪。
她目光坦然,李微言神色却迟疑一下,才挪开目光:“我本来想逃之夭夭,但遇到这个人,就恨得牙痒痒。他们以前那么折辱我,你们连个天牢都关不好,把人放了出来,这怎么行……我可不会放过害我的人,我就把他抓回来了。
“顺便送你一条消息:当初,我能和山贼合作,背后也许有霍丘国的指引。”
到此时,陆相已经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宰相不愧是宰相,陆相一言不发,只静立一旁,目光幽邃。李微言便又疑惑,以为陆相知晓一切。
毕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相,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那岂不是说,你也与霍丘国联手了?”
陆轻眉飞快地瞥她爹一眼。
李微言到底年少,嗤笑抱臂,仰头看天:“我皇兄那么待我,我如果遇到机会,也许真的会叛国。但我确实没有那个机会,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叛国,自然比不上我皇兄,他比我叛得快多了。
“我当初到金州,确实和山贼合作,搞票大的,杀了誉王上下,劫持皇帝。那伙山贼答应得很痛快,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怎么胆子那么大,但我本来也不在乎。是后来林夜的话让我起疑:是啊,普通山贼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今天我在城中看到这些跑出来的山贼,看他们放话‘敌军南下’,我才明白:如果在和我合作前,山贼们已经投靠了霍丘国,那便解释得通了。”
陆相和陆轻眉都幽静地听着李微言的话。
这条讯息,暗含太多线索。
陆轻眉后退一步:“你是说……”
李微言“嗯”:“我是说,霍丘国那位卫将军,很大可能早就和这些山贼们联络上了。恰恰我到金州,我和山贼谈合作。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然他们不会轻易放我走……总之,我和山贼的合作,应该正中霍丘国卫将军的下怀。他便让山贼引着我,一步步点燃金州的局势。
“他知道我对皇兄有杀意,便递刀给我,把山贼们这些人手送给我,试图用我的手来除掉皇兄。皇兄确实死了,金州开始乱了,嫂嫂你和林夜魄力很大,努力瞒下了这桩事……但我想,如果那位卫将军本来就很关注金州,关注我的行踪,那么,光义帝死这件事,就瞒不过卫将军。
“卫将军会在这时候发动战火,便是要趁着皇兄身死、无新帝稳住南周的时候,要致南周于死地。”
陆相一言不发。
陆轻眉脸色微白:“难怪这场战争比我和林夜以为的还要来得早,难怪霍丘国这么快集结好了军队。他们如果能和山贼都联系上的话,就说明这个局,他们已经布置好多年了……”
她陡然色变,有些担心林夜应付不来。
她在和林夜合作的时候,还没料到霍丘国的阴谋,时间跨度会这么长。
陆相:“那么,小公子有何见解?”
“小公子”三字,让陆轻眉睫毛骤颤,失口而道:“爹……”
李微言一无所觉:“我没见解啊,我就是让你们知道这么个情况而已。怎么了嫂嫂?你要被吓晕了?”
陆相又转向陆轻眉:“那么,林夜……又是谁呢?又在哪里呢?”
好一阵子,陆轻眉才缓缓道:“林夜,便是照夜将军。如果我与照夜将军的计划顺利的话,他此时应该已经回到了战场。南周局势因陛下身死而混乱,只有照夜将军重现人间,才能震住已经乱了的军心、民心,以及,震住……那位卫将军。”
陆轻眉轻声:“霍丘国那位卫将军,确实了不起,谋算了得,布局数年。而我和林夜反复思量,只有一桩事是出于那位卫将军预料的——
“林夜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在最重要的时刻,便是我们致胜的关键。”
其实他们还有一枚棋子,是那位卫将军不知道的。真假小公子这件事,光义帝应该确实没有和任何人分享。那么,这枚棋子在关键时候,便也能给敌军添乱。然而她和林夜一致认为,这枚棋子不受控,即使要出,也不应该在此时。
这枚棋子……如今正一脸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陆相,琢磨陆相的态度。
陆轻眉垂下眼皮。
这枚棋子,必须在她手中握着。
陆轻眉:“所以,我们是有机会战胜的。所以,我要给前线送军粮……”
棋子这时候又跳了出来:“前线?你们是不是没人可用?我去呗。”
李微言朝陆家父女二人粲然一笑:“不错,我宁可去战场上晃一圈,也不想配合你们,玩什么皇帝过家家的游戏。我要是不幸死在战场上,那你们的游戏,我就陪不了你们玩咯。”
父女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皆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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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霍丘国的局,卫长吟布置的,绝不仅仅几个月。
然而无论他布置了多长时间的局,当乱棋入局时,一切便有了变数。眼看本来已经溃烂的川蜀军,在照夜将军现身后,重新迸发出了新的生机、战力,卫长吟面如沉水。
他身后的几位将军慌乱,小声讨论:“假的吧?怎么可能?照夜将军死了啊。”
“怎么不可能?你们想想,当初我们派那伙山贼挖照夜将军的尸骨,照夜将军的尸骨被雪女用火烧掉……雪女分明知道那尸体有问题,要隐瞒照夜将军没有死的真相!”
“你是说,雪女早早知道了?那我们是不是……入了他们的局?”
“不,我还是不信。那位明明是小公子,南周的小公子,咱们一路追着他跑到金州的小公子……以为戴个面具就是照夜将军了?怎么可能?”
卫长吟打断他们的争执:“是照夜。”
将领们齐怔,干笑:“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
卫长吟冷然:“怎么,照夜将军活着这件事,就让你们那么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