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猛抬头,盯向他。
她的眼睛像冰雪,冰雪下什么也没有,空洞无比。
雪荔缓缓地拔出了“问雪”,她的匕首朝向宋挽风。
白离终于站直身子,神色收敛,露出对敌之态。
宋挽风好整以暇,他太了解她,他眼中的阴霾重重,也带着他的一腔不甘与愤怒。他看着雪荔的敌视动作,轻轻笑了一声。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话:“所以我一直说,如果‘无心诀’在我身上,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雪荔睫毛一颤。
宋挽风幽幽静静看着她:“师父是不是经常说,你是‘无心诀’最好的载体,是她精心培养的‘天下第一’高手?她对你给予厚望,可是原本……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
“你少时杀人下不去手,我却可以。你因为失去感情而觉得人世无趣,但我不会。你多愁善感,我只觉得兴奋……然而,师父选了你!
“她为了你,而放弃我。她亲手废掉我的‘无心诀’,她怕我和你争。而这多么可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觉得修习‘无心诀’痛苦,觉得师父给你压力……你根本不知道师父有多疼你!”
雪荔静静看着他。
宋挽风朝前走,雪荔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挽风。他永远温雅和善,彬彬有礼。然而彬彬有礼的皮相下,他的眼中布满嫉妒与愁怨。他压抑着那些愁怨,而雪荔、雪荔……
她总依偎着他,清清冷冷地陪在他身边。
他每次和玉龙吵架归来,雪荔都乖乖坐在他床边。她不言不语,可她确实一直陪伴。
身边有这样一个得到玉龙呵护的少女,玉龙为了这个少女,废掉宋挽风的天赋。
宋挽风对玉龙的控制不住的感情,亲生父亲对自己的抛弃,唯一师妹偏是玉龙最在意的,他对雪荔又疼又爱又怨又嫉妒的感情……那是一场浩瀚无垠的风雪,弥漫他的一生。时隔多年,宋挽风仍能感受到那些年的阴鸷压抑,胸膛间磨砂般的钝痛感。
他眼中也噙了霜染了雾,失落道:“有那么几年,我觉得我快疯了。”
可他又慢慢想,那就这样吧。师父和雪荔都在身边,永不离弃,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然而——某一日,宋挽风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此时此刻,宋挽风朝对面敌视的雪荔露出笑,他饶有趣味地戏弄她:“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如果没有师父的默许,我怎么敢觊觎她,怎么敢仰望她?这世上的人不是都和你一样,师父的‘无心诀’根本修不到你这样的地步。你绝情断爱,师父可没有。她也需要人陪伴呀。”
雪荔声音喑哑:“你胡说!”
宋挽风:“你都不相信我了,难道还相信师父?我是和师父起了冲突,是对师父出了手……可你不是还想用小公子的血救师父吗?你不是从我的态度中,已经试探出师父有救,师父留着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吗?”
宋挽风柔声:“雪荔,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师父授意的啊。师父是心甘情愿死的。”
雪荔伸手抹脸,擦去脸上的风吹刮的痕迹。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在一点点被风吹干。
躲在这只队伍最后方的树桩后的明景,不忍心听下去。她想斥骂让那人闭嘴,两边汉子捂住她的嘴。明景求了汉子后,颤巍巍从树后探出身子,看向千军万马后的雪荔。
少女孤零零地站着。
绣金白缎长裙飞扬,手持“问雪”纤身伶俜。乱发吹拂她的眼睛,她幽静地站在天地间,像失去归途、被雨淋湿的受伤野鹿。
宋挽风:“师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赴死,谁杀得了她?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为何恰恰留有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如果不是她做好安排,谁敢动她的棺椁而不被察觉?你觉得我和霍丘国人合作,你怎么不想想,也许这是师父的本意呢?
“你不敢想,是吧?你和林夜待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一个杀手,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了吗?
“我们‘秦月夜’本就和世人为敌,和南周为敌!谁能让‘秦月夜’听令?只有玉龙本人——如果玉龙不‘死’,她的棺椁如何能南下,‘秦月夜’的大批人手,如何能借助送楼主棺椁归故土的机会,来到南周大地呢?
“是啊,‘秦月夜’派一部分人去和亲,可是还有更多人去不了南周。怎么办呢?楼主只好身死了……我只是没想到,林夜会那么厉害,隔断和亲团和‘秦月夜’的联系,让和亲团中的杀手们,背离‘秦月夜’。和亲团的杀手们已背弃,我只好亲自出手了。”
这不难理解啊。
宣明帝和“秦月夜”合作,宣明帝也和霍丘国合作。那么杀手楼和霍丘国合作这件事,雪荔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她如果没有怀疑过,光义帝死后,林夜追上她,她为什么起初拒绝林夜呢?
她不就是害怕那个答案吗?
如果雪荔仍是宋挽风认识的那个雪荔,雪荔早就应该发觉真相了。她也许猜到了,但她不敢承认。
宋挽风冷冷道:“你竟也有不敢承认的时候。你的‘无心诀’,让我实在困惑,不知道你到底何时有情,何时无情。莫非和林夜有关的,你全会免疫?”
雪荔一言不发,她不会告诉宋挽风的。
是林夜的血,开始解她的“无心诀”。是林夜给了她生命,是林夜……
雪荔听到身后大批马蹄踩地声。
宋挽风若有所思:“你看,背叛‘秦月夜’的人,一直是你。你并不无辜。”
宋挽风微笑:“师父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你嘛。”
雪荔看到身前的宋挽风眼睛微眯,看向她身后。
她不回头,但她听到了窦燕的急促喊声:“雪荔——”
她也听到了杨大哥的声音:“雪荔,别怕。公子让我们来支援你。”
还有和亲团的杀手们,茫茫然下马,看到敌对方中的风师,愕然无比。
这批杀手离开“秦月夜”大半年,说是杀手,更像是小公子的私人侍卫。如今,杀手们与小公子自己在和亲团中的暗卫,已经难以分辨出你我。而如此时刻,杀手们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风师的那些话,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曾经有多向往风师,如今便有多忌惮风师。
雪荔不回头,雪荔始终盯着宋挽风,盯得双目赤红。
宋挽风笑:“小雪荔,好戏刚刚开始。”
宋挽风又道:“小雪荔,我从未想和你做敌人,你也不应该是敌人。师父赶你下山,就是怕你不听话啊。没关系,我和师父不一样,我给你机会,小雪荔,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踏平大散关,夺回金州。”
雪荔轻声:“绝不。”
宋挽风眸子眯起。
雪荔:“师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看到师父害我的证据。但是你把师父的白骨伞图纸给了霍丘国人,让武器匠可以铸造师父的武器。你欺负师父,你对不起师父,你把师父还给我。”
她的情感,她的心,她的存在。她的爱,她的恨……世界如此陌生,是个巨大的谎言。她已然弄不清楚,她不知她是何人,她算什么。可她不是少时的雪荔了,她也不愿如过去那般,痴痴傻傻,接受宋挽风给的全盘解释。
雪荔:“师父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宋挽风:“她和我是同一边的。”
雪荔:“我不信。”
宋挽风:“难道你选林夜?”
雪荔轻声:“我只是不选你。”
雪荔手中的“问雪”抬起,缓而坚定地朝向宋挽风。
宋挽风盯着剑锋,再看着她眼睛。他淡漠:“你真是一个无情的怪物。”
雪荔手指颤一下后,忍着眼眶滚热之意,艰难地反驳:“……我不是怪物。”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哀意一闪而逝。他朝后走,眼睛既看着雪荔,也看向雪荔身后赶过来的和亲团那些人。那些人能撑住几时?
宋挽风朝后退,手慢慢抬起,轻声:“小雪荔既然不肯主动选我,那我只好逼着你选了……明恩王子,此时不奏魔笛,更待何时?”
宋挽风盯着所有敌人,眼中笑意浓浓:“看看你身后吧,你将带领兵人,杀光眼下所有这些试图支援你的人。你还会杀掉林夜……你抵抗不住的。你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都怪你不听话。到时候,你就会回来我身边了。”
魔笛声磕磕绊绊地响起。
重锤一般的声音砸向雪荔,雪荔痛得浑身趔趄,跌跪在地。她从不说痛从不畏苦,可她在这一刹那抱头,跪地痉挛,惨叫出声。雪荔模糊视野看着眼前变得扭曲的人影,她咬牙切齿:“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说服自己,我还想救你……”
宋挽风静了片刻,闭目又睁眼,眼中神色变得虚无。
宋挽风不忍看她这样,别过眼轻声:“只要你回来。”
雪荔倔强地抱头,双目赤红。
宋挽风:“那好。”
魔笛声下,兵人扑将过来,将雪荔包围住。
阿曾和窦燕远远看着,心提到嗓子眼。
窦燕双目氤氲:“风师——”
阿曾吼道:“雪荔——”
两边层叠山峦被日光照出一片烟紫色,像半枯的残血。残血下,那些和亲团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同时魔笛声起,万千兵人们,从山脉阴影下走出。阳光刺目,翻出云海,兵人们如行尸走肉,一边腐朽一边匍匐,半身瘸拐半身惹虫。
他们拥向雪荔,杀向敌人。
这渗人一幕,让和亲团诸人打个冷战。
第97章 “阿雪。”
朱居国王裔扶兰氏,善技“魔笛”,震慑西域。
在西域四十六国中,朱居国不占据最优地形,没有金矿银矿让人趋之若鹜,人口不盛,民不善武。在豺狼虎豹群中,朱居国得以生存,靠的便是“魔笛”。
四十六国经常会请“魔笛”出山,帮他们或驭人,或御兽。西域心照不宣地保护着朱居国,守护着“魔笛”的存在。直到卧薪尝胆的霍丘国横空出世,从沙漠海杀出。
霍丘国不想求稳,只想占据“魔笛”。
而此时的西域四十六国自顾不暇,无力再保护朱居国。扶兰氏王庭如鸟兽散,而今我们已经知道——
扶兰氏大多后裔都死在了破城那日。活下来的王庭后裔,只有扶兰明景,以及那位此时正操控魔笛的三王子,扶兰明恩。
明景躲在树荫最后方,揪着心脏,看雪荔承受着如何大的痛苦,又如何被那“魔笛”夺去神智。
她私心希望雪荔可以躲避,但她又心知肚明,雪荔躲不掉。
“魔笛”这么强大,昔日却从未被他国联手毁灭,是因为魔笛有一个重大缺陷。那便是驭人时,若想操控太多人,便消耗太多内力。世间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并不多。而拥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必然是顶尖武功强者。
顶尖高手,怎可能放弃自己最方便的武功不用,去操纵“魔笛”?
就明景所知,能操控众人长达半个时辰的,只有自己的阿爷。但是阿爷已经死在霍丘国铁蹄下,如今无论是明恩还是明景,都做不到。
而为了克服这个缺陷,霍丘国想了一个十分阴损的主意——不操纵众人,只操纵一人。
由那一人,再去操纵众人。
这便是霍丘国的“兵人计划”。
雪荔是被他们挑好的兵人之首,他们不知在雪荔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如今明景眼睁睁看着——她那位并不厉害的三哥吹响魔笛后,此间众人都未受到影响,只有雪荔一人头痛欲裂,站也站不起来。
而站起来的雪荔,双目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色彩。她脸色苍白无比,木然转身,朝身后那些本为援助她而来的和亲团,抬起了手中的“问雪”。
“问雪”划出半月形弧光,寒光凛冽,掠向最前方的窦燕。
窦燕并未提防雪荔,而错后一步的阿曾猛然上前,拽住女子手臂向后一扯。阿曾拼上前,用刀鞘对上“问雪”。庞大的内力冲击让他向后摔飞出去,一口血当即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