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擦过宫殿窗棂,信鸽捎来的信落到宣明帝掌中。
黑魆魆的夜中,宫殿之外,站着一位黑衣斗篷人,乃是“秦月夜”如今的代楼主,春君。
楼主玉龙的身死,并未拦住“秦月夜”和北周皇帝的筹谋。春君将按照“秦月夜”早已定好的计划,一步步朝下走。
宣明帝佝着背看完信件,微陷的眼窝蕴着一团满意之色:“很好。南周小公子已经离开建业了。接下来,我们需要试探,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公子。得拿他的血来试。”
春君:“……我们护送小公子北上,不能对小公子动手。”
宣明帝勃然大怒。
但是他立刻被身体的颓废拖累得剧烈咳嗽起来。
宣明帝扶着木几躬身坐下:“听说玉龙死了,‘秦月夜’群龙无首,你就不想当上新的楼主吗?”
春君在黑暗中回答:“楼主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楼主身陨之由尚未查清,害楼主的叛徒也没有伏法。‘秦月夜’运转正常,暂时不需要新楼主。”
宣明帝手撑着额头,扫向映在窗纸上的黑衣人。
他心中瞧不上失去玉龙的“秦月夜”,可如今他兵行暗棋,不好为世人所知。他能放心用的,竟只有玉龙留下来的“秦月夜”。
好一会儿,春君听到宣明帝淡声:“放心,不需要你动手。我送你两个人,他们会动手。‘秦月夜’只需按兵不动,装聋作哑便是。”
春君无言。
春君走后,两道新的身影立在窗下,用怪异的腔调和宫殿中的皇帝说道:“我们不在乎你们的恩怨,我们只要雪女。”
宣明帝扶着小几的手发抖:“朕只要小公子。”
宫灯一道道熄灭,漏更声断,行宫寂静,宫人早已被遣退。两方不同的声音在晦暗风中此起彼伏,透着诡异的癫狂:
“我们带走雪女。雪女是玉龙留下来的,不属于你们,属于我们。”
“北周带走小公子。”
“……血债血偿,复仇之火,必在大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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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团中,林夜在那审讯屋中,揪住孔老六的襟口:“如果是,我瓦解他们呢?这种和亲,你也不接受?”
孔老六胸口起伏,瞪直眼。
林夜笑:“你怎知道,我阻止不了恩怨?”
他蹲下身,贴在倒挂的孔老六耳畔。
少年乌发白襟,面容无瑕。
林夜侧过脸,收敛笑意后,整个人混泥一样好糊弄的气质消失殆尽。
孔老六瞳仁颤颤,见这公子眼眸清澈得近乎冷冽,认认真真道:“这一路和亲,我会机关算尽手段百出,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
“你有所怨,我有所求。我不管你接不接受,上了我的船,就得听我的。而千山大道,我绝不独行。”
孔老六一边被这小公子从不为外人所知的豪气震到,一边想:绝不独行是什么意思?拖我下水么?
第14章 “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夜星没入云后,浮云如烟。
雪荔坐在树上,抱着自己被血浸染的《雪荔日志》睡去。
她算着时辰,想留给小公子两个时辰休息的时间,天亮后她要去找他,让他修自己的书册。
树叶簌簌,林风浩荡,少女倚着粗粝枯枝,如同置身林涛海洋,断断续续地听到下方各类声音。
她在睡梦中听到玉龙的声音:“雪荔。”
她也听到宋挽风唤她:“小雪荔。”
她还梦到小公子回过头笑望她:“冬君。”
一只只手在噩梦尽头等待,从烟雾中朝她探来。他们像木偶,张着嘴朝她重复:“拯救我们。关心我们。帮助我们。”
玉龙身陨后,和林夜一起上路后,种种蹊跷到底在雪荔心中留下痕迹。他们化身噩梦,在梦中扰她。但雪荔不关心这些。
她连自己求生的念想都生得十分艰难,更罔论他人。她只需修好书,独自离开。
一会儿睡清醒了,雪荔便轻快地在晨曦中跳下树,去找林夜兑现他的承诺。
今日天还未亮,守夜保护公子的人是阿曾。
雪荔到林夜居住屋子前,一大片枝叶从上,朝她兜头甩下来。雪荔灵敏地避开后,她抬头,发现了树叶间的阿曾。
阿曾也看到了她。雪荔以为要进林夜屋子需要一番打斗,但阿曾竟然沉默片刻,重新把叶子拢上,挡住他自己。
雪荔听到阿曾沉闷的声音:“我睡着了,不小心压坏树枝了,对不起。”
雪荔眨眨眼,不关心什么叶子,她见前面便是屋子,直接翻窗而入。那阿曾竟然没拦她,好奇怪。
她轻手轻脚,跳入屋中后不忘重新关好门窗。因她隐约记得小公子多愁多病身,怕他吹一吹风,人就没了。
他人没了不重要,她被他弄脏的书册怎么办?
林夜陷在混沌梦境中,便感觉到有人持之以恒地摇他肩,想要唤醒他。
林夜哈欠连连。
他在做着娇贵小郎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梦。梦里祖父、爹娘都活着,无论他如何欠打,无论爹娘多少次举起棍棒,他都被祖父护在身后。
林老将军老当益壮,声如洪钟:“谁敢欺负我们阿夜?!”
小郎君就嘻嘻哈哈,冲铁青着脸的爹娘做鬼脸:“两位不太尊贵的客人,没事投胎到我家干嘛?看看,多寒碜啊。”
他这挑衅的话立刻让爹娘怒火更盛。
然后爹娘还没冲过来,天地旋转,屋瓦震屑,大厦一点点地朝下压来。
他的家,一点点消融。
小郎君茫然地看着故人一道道消失,而天摇地晃,自己被摇得快散了架。可他坚持不走,目光执拗地看着祖父方才站过的地方、爹娘手里握着的笤帚。
都不见了。
人若拥有过珍贵无比的东西,又眼睁睁看着它摧毁,那么午夜梦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幻想中清醒的。
直到一重击朝他袭来,如洪水拍岸、天泄大雨……
林夜闷哼一声,痛苦无比地揉着眼睛,张口便是凄惨的呻、吟:“谁、谁打我?”
雪荔安静地坐在一旁。
她本理所当然,但是看到林夜醒来便扶着床板吐出一口血,乱发覆着他苍白的脸颊,让他看着薄弱无比。
雪荔心中那死水,便起了一丁点儿涟漪。那点儿涟漪,让她拢住自己的斗笠,朝后坐了坐。
她有一瞬恍然,有点明白阿曾刚才躲在树叶后、自己要进屋他不拦的原因了——这种情绪,可能叫“心虚”。
雪荔默默品味了一会儿“心虚”的感觉。感觉太浅,不太能深入。每每想深入,身体筋脉间便会有什么涌上来,压制住这种情绪。
唔,这是她长年累月的喂药、受罚的结果。
看来不必多想。
想也没用。反正任何情绪,她都感受不到,感受到了,也会很快忘掉。
雪荔的目光重新凝聚到了林夜身上,便见林夜睫毛沾雾,水淋淋的眼睛瞪着她。
他应是十分好看的那种少年。
他睁大眼睛控诉人时,未束的乌发如绸缎般密密散落,贴颊披肩。他又皮肤剔透唇瓣嫣红,宽松中衣裹着一具瘦白修长的骨架。
那骨架线条很美,是习武人眼中的极品,雪荔便多看了几眼。
林夜立刻把她当采花贼一般,盖住被子,警惕非常:“看什么?”
雪荔这次不心虚了。
她这次想的是:奇怪,隔着斗笠,他怎么知道她在看他?
要么他五感异于常人的灵敏,要么他武功强盛。
雪荔并不多想,只将怀中的染满了血的《雪荔日志》,默默地朝林夜推去,摆到他面前。
林夜:“……”
林夜恍恍惚惚,朝纸糊的半拉子窗子看了一眼。
天色灰白,露清风静,阳光晨辉藏在云后,金光熠熠,今日是个好天气。
林夜被惊得笑起来:“小姑奶奶,你没事儿吧?为了一本书,天不亮你就把我喊醒?”
他任性地把书推开,嫌恶地捂住口鼻,躲避腥臭的血味:“拿走拿走。我不修,我要睡觉。”
雪荔:“真不修?”
他抱臂闭眼,裹紧被子,轻轻哼一声。
雪荔看着他秀白的脸、乌黑的发,出神半天。
林夜以为她会生气,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冬君有脾气。一个人若是没有丝毫失控的时候,他要怎么对付?
这一次,她依然不生气。
他听到窸窣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便看到这通身雪白的少女把那本书重新塞回她怀中,她道:“那你睡吧。”
林夜怔愣,以为她有了怜悯心。
她道:“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喊你起床。”
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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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离开后,一直想着他方才的样子。
她抱着自己的日志跳上树,脑中空茫茫。她将自己的思考归结为:他看着太弱了,她叫他起床的那一掌,就把他拍得吐了血。
他看着又好能睡。不如让他多睡一会儿,一个半时辰再叫他好了。
一个半时辰后,雪荔见到了哈欠连连、衣着齐整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