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光义帝疑惑的眼神中解释:“那是……臣的奶娘的半聋父亲。奶娘死后,臣懒得见府中杂人,便只留了老翁。”
光义帝叹息一声,点了头。
李微言便起身走到帐外,站在光线阴郁的长廊下。他知道光义帝在盯着自己的背影,他知道这里的所有话都会被监视。但无妨,他亦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法子。
李微言如常地嘱咐,内宦得到光义帝颔首,才告退离去,前往誉王府上递话,说世子今夜不回府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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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义帝和李微言继续下棋时,誉王府中的半聋老翁得到了内宦的传话。
那传话内宦在老翁耳边吼出消息,许多遍后,老翁才憨憨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状。传话内宦离去后,老翁便急急忙忙扯了身上的做饭兜布,抓过一根烧火棍就从后门潜逃出去。
老翁记得小世子告诉自己的暗语:若是不用早膳,便是皇帝要对世子下手;若不用午膳,是对小公子下手;若不用晚膳,便是对雪荔下手。倘若三餐俱免,不言早晚,那便是光义帝要对所有人下手了。
小世子传来的话中不言早晚,那便是……皇帝要动手了。
而昔日小世子嘱咐他出逃,让他去找援兵。小世子和那位雪荔有约定,小世子帮那位一个忙,那位若有可能,便要帮小世子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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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嗡嗡鸣声震耳,雨兆鲜明。
叶流疏站在自己府邸寝舍的窗口,抱臂而望天上繁云。
她想着前几日林夜夜里潜入府中,和她说的那番话。
霍丘国吗……宣明帝怎会和霍丘国合作?天下百姓昔年遭霍丘国如何羞辱,当牛做马,任意贩卖,不似人族。那般的屈辱历史,时隔一百二十年的风霜,她也经常听人说起。
她不信小公子的一家之言,她要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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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嗡鸣在天,县衙外的巷中摊贩探头,纷纷嘀咕着“要下雨了”,各自卷了货物归家。
没一会儿功夫,巷中只剩下了墙根下站着的宋挽风和雪荔。
宋挽风全身罩在墙下阴影中,雪荔仰头,只看到他一丁点雪白的下巴,和几分奇异的笑容。
宋挽风莞尔,慢悠悠:“我要小公子的心头血?我为什么要小公子的心头血?你为了林夜,这样冤枉我吗?”
雪荔道:“你若不是盯着林夜的心头血,你应早就出手杀他了。”
宋挽风笑吟吟:“为何啊?”
雪荔望着他噙笑的眼睛:“你再伪装得天衣无缝,伪装成一派贵族郎君的娴雅模样,你本质仍是杀手。你与我是一样的,遇到威胁,你想到的绝不是虚与委蛇,你想到的法子,一定是杀人。”
雪荔眸色淡渺,语气清寂:“旁人都忘了,你是风师。你装成好人,他们都不提防你。可你不是好人。你和我,都不是好人。”
宋挽风眼中笑意加深,渐渐幽亮。
他从未想过,“无心诀”的影响变弱后,还有这样的好处。雪荔会看向他,会打量他,会思考他。多少年啊……长达十三年,雪荔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过。
正如,玉龙的目光,也不落在他身上。
宋挽风幽声笑:“那我为什么就一定想杀了小公子呢?”
“因为你讨厌他,”雪荔恹恹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他,但你好几次动了杀心,我能看出来你的杀心。可你每一次都没有动手——曾有一次最合适的机会,便是林夜假死的那一次。那一次,我以为……”
她那时躲在树上,看到宋挽风拍向林夜的那一掌。
她清晰地看到宋挽风噙着笑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变快,她一下子从树上扑纵而下。后来,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她担心林夜出事。她偷偷摸林夜的心脉,然而林夜依然活泼依然爱笑,看上去毫无异常。
可是雪荔也相信宋挽风绝不会失手。
他是杀手。
他是师父培养出来的“风师无双”。
他那时都没有杀林夜,在雪荔看来,宋挽风一定有更大图谋。而宋挽风在图谋什么呢?
雪荔仰头,询问:“是师父吗?”
宋挽风玩味重复:“师父?”
青年模糊的形象,在雷声阵阵后,开始清晰起来。他蛊惑般低头,朝向雪荔:“说下去。”
雪荔:“你也像我一样,需要林夜的心头血,去救师父吗?然而我与林夜约定时,并不确定林夜到底能不能救师父,因我不知道师父的心脉到底有没有消失。可你也这样做……这说明,你知道师父还有救,是不是?”
雪荔朝前走:“你一定回过雪山,一定见过师父。你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劲。你不想让我查金州的事,不断催促我回雪山。你发现林夜与我是朋友,干脆生了主意,想让我绑走林夜……你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77章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声, 第一滴雨,似乎已经悄然落下。但县衙外长巷深处的这对师兄妹,只深深凝视着彼此。
他们调动所有的感官与满是刺探的警惕之心,防备着对方。
防备……
发现雪荔对自己生出防备心的宋挽风,眸子轻轻眨动,昏暗的天色如夜雾般流溢他眼中。雪荔就站在他面前,但有一刻,雪荔看不清宋挽风的神色。
看不清也无妨,她本就不太能看懂常人的情绪。
她只听到宋挽风宛如呓语的重复轻喃:“我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
雪荔点头。
雪荔道:“你没有那么伤心。要么你已经伤心过了,要么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
宋挽风俯眼凝视她,语气略生嘲弄:“小雪荔,你又怎知正常人的伤心表现,应该是什么样的?”
雪荔眸子轻轻压了一下,长睫有一瞬低敛,挡住她神色。
她想,她大约知道一些。
原本她是完全不能感知的。即使饮了林夜的血,万事万物的感知对她来说仍要迟钝很多。但那时候,林夜假死倒地的时候,雪荔大脑刹那间空白,她禁不住地上前想抱住林夜,保护林夜。
而她再次回想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过往诸事如浮雪薄雾,隔断她与尘世的感应。迟来的心间抽痛也许弱些,但对于从未感受过的雪荔,已然鲜明十分。
林夜仅是友人,她便如此舍不得。难道宋挽风对师父的情谊,尚不及她对林夜的吗?
而雪荔回忆自己认真告知宋挽风,说起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师父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惨淡胜雪。宋挽风靠倚着窗台,手撑着额头,低眼沉默。
他的伤感,太淡了。
此时回忆往事,诸多痕迹可循。雪荔并不好斗,但是,她轻声:“宋挽风,你露出的破绽好多。我没法看不见。”
既然开了头,索性说个明白。
宋挽风倚着墙,修长身子上的衣摆被风吹得飘扬而起。他笑吟吟问:“哦,还有什么破绽?”
雪荔:“你是金州城中太守府上郎君,你在金州的行事,应该比所有人都方便些。按说有人大量失踪这样的事,应该由你最先查到,但是递线索的人,却是林夜。
“我们拜访钱老翁的整个过程中,你都不甚积极。我们审问他时,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但你一言不发。
“还有,我本只是试探,正如窦燕所说,金州城中失踪人口,未必能和襄州城中失踪江湖人对应同一件事。两者相似的,仅仅是‘秦月夜’在襄州出现过,而你作为‘风师’,金州是你的地盘。
“你想在金州做出点什么,太容易了。你几次三番想让我回雪山,我觉得,你是不想让我查清背后真相,要遣走我。你一直帮我查,是为了知道我的进度。当我找到霍丘国那个探子后,你突然向我告白,说你喜欢我,再提回雪山的事。”
雪荔不悲不喜,不怒不哀。这样的女孩儿扬起清水般的眼眸朝人望来,所裹挟的清澈淡然,更让污浊之人心如刀绞,遍身骤冷。
雪荔看着宋挽风:“宋挽风,你真心喜欢我吗?还是,仅仅想用情感裹挟我,想带我走呢?你明知我身怀‘无心诀’,为什么觉得情感能够裹挟我?你在试探我吗?为什么要试探我?”
宋挽风温声:“小雪荔,你确实是个怪物。情感难以裹挟你,你思考事情只用理性。你对我没有感情,才会这样怀疑我。昔日我们的情谊,在你这里,其实一文不值,是不是?”
雪荔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原来,这样的她,依然是怪物。她还以为饮了林夜的血,她成了正常人,会吓所有人一跳,偷偷让世人接受她呢。
不过无所谓,她并没有旁人那样激荡起伏的情绪。
她不那么伤心不那么失措,便能从千思万虑的线索中抽丝剥茧,紧盯着宋挽风。
雨水“哗”地浇灌而下。
墙下的师兄妹都没有躲。
宋挽风:“你的怀疑到此为止吗?”
雪荔:“不。我还怀疑,是你杀了师父。”
宋挽风蓦地掀开眼皮,眼中浮起一重红血丝,染着万千惊怒与哀伤相重的火焰。他语气变了,不复方才的冷静、往日的温和,他声音染上一重尖锐讥诮之意:“凭什么这么怀疑?”
“师父的棺椁中被换了人,‘秦月夜’那些运送棺椁的人却不知道。要么换尸体的人是知道内情的人,要么是有人做好了这一切,把棺椁钉死了,才交给运送棺椁的人,”雪荔淡声,“师父和那具女尸,身上都有‘无心诀’的痕迹。师父若被‘无心诀’所杀,为什么那具女尸也被‘无心诀’所杀?莫非是撞破了什么?是撞破了同一件事吗?”
雪荔凝视他:“我下山后,已经长达半年。追杀我的人很多,想抓林夜的江湖人也很多。我与许多人过招,我甚至和那位霍丘国的厉害刺客对峙……可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无心诀’的痕迹。只有你,宋挽风。”
雪荔出神一下,雨丝溅在她睫毛上,她的视野变得昏暗而模糊。
长睫让她看不清前方,可她也没必要看清。雪荔的手,缓缓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那是林夜拿走她的“问雪”后,用他的佩剑暂时替代。
雪荔的拇指反复扣在剑鞘,她不知要不要拔剑:“宋挽风,你真的不会‘无心诀’吗?你身上的‘无心诀’,真的被师父废干净了吗?你不是一直愤恨,为什么我学‘无心诀’,你却学不了吗?你是否因此和师父生出冲突?”
宋挽风盯着她:“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雪荔摇头:“我不定义任何人。我不了解任何人。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宋挽风,要么告诉我你隐瞒的真相,要么让我试试,你身上是不是有‘无心诀’的功法。”
宋挽风靠着墙:“我打不过你,我也不学‘无心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但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按着我的计划走,一切会回归原点。”
雪荔:“原点是什么?”
宋挽风:“你、我,与师父,回到雪山。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人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
雪荔掀眼皮:“谁打扰了我们,谁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宋挽风惊笑:“小雪荔,不要这么聪明,也不要质问我。”
雪荔又道:“所以,你确实如我想的那样,想取林夜心头血?”
他不置可否。
雪荔:“你想怎样取?我已和他有过约定,他会帮我。我告诉你这些,你还要按照自己的法子,伤害他吗?”
暴雨伴着雷鸣声,墙头簇花长叶被浇打得颤颤点点,狼狈非常。而墙下的宋挽风半身已经湿透,他只是笑:“你不信我,正如我不信林夜。我不相信他会乖乖给你心头血……他有大用处。”
雪荔睫毛轻轻一抖,她淡声:“你想取不只一次血。”
宋挽风垂下眼,淡声:“小雪荔,在我心中,只有你和师父。我会为了你们,不遗余力,在所不辞。我会为了让事情回到原点,而做出所有努力。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雪荔:“除非你告知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