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手指抽动,林夜顺势松手,看她将手收了回去,撇过肩,少女重新去看篱笆和树枝。
林夜压下心中失落。
但他又不安分,一会儿,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雪荔。雪荔扭头,林夜神神秘秘地摊开掌心:“看——”
一条如银河般明幽烁烁的手链,系着星星、月亮一样的小巧饰物,摊在他掌心。
林夜侧着脸笑,还带点儿紧张:“咳咳,你这几日和宋郎君一直在忙,我也在忙。我忙的时候呢,路过街市,看到一家天竺来的商人卖这条手链,我想你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玩意儿,就买下来了。”
他大方道:“世人都爱玉爱翡翠爱琉璃,这类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所以你不必推辞了。”
其实他买了好多好多……不过不着急,他一点点送,免得吓到了雪荔。
雪荔低头看他手心的链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林夜睁大眼睛:“我当然知道啊。和你玩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你眼睛发直、挪不开步的样子,这不叫‘喜欢’,叫什么?”
雪荔恍然:原来这真的是“喜欢”,她没感觉错。
她便伸手,从林夜掌心拿走链子。林夜见她眸光宁静,唇儿微抿,便当即凑过来:“要戴上吗?我帮你系……”
雪荔不言语,因林夜已经伸了手。他低头为她系手链,口上又喋喋不休地絮叨些注意闲话,雪荔则盯着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唇瓣看。
而她的失神很短,因林夜无意中撩袖时,她又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擦伤。
他自己似很敏锐,立刻抬头望来。雪荔神色如常,林夜便压下狐疑,心想太阳还没出来,她应该没看见,也应该没那么在意吧。
戴上手链,雪荔伸手抚摸手上的链子。
林夜过来拨动链子上的银星与明月,饰物撞击,映着少女皎白手腕。雪荔晃一晃手腕,一时间,满目银光流雪,遍是华色。
林夜看得怔住,眼神有些痴然,喉口不禁发干,心脏极快地咚咚跳两下。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勉力而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长凳,生怕自己做出难以自控的事。可他如何忘怀?佳人在侧,转着手腕玩耍链子,眸子清清唇瓣微敲,他只要再逗一逗,她就能笑了……
雪荔转着手腕时,察觉林夜又扯她衣袖。她再一次侧头看他,眼中光依然清清静静的,但不如方才那般幽寂零落了。林夜笑嘻嘻,再次朝她晃着自己的手,伸袖子:“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玩,但不如银链子,你不要嫌弃哦。”
雪荔:“什么?”
林夜努嘴:“你自己看啊。”
她便来抓拂他的衣袖,俯身望去,伸手朝他袖中探去。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抬头看他一眼,林夜故作无事,只耳根微红,小声催促:“还在里面。”
雪荔:“小刀。”
林夜:“不是不是。”
雪荔:“一本书。”
林夜:“也不是!”
雪荔:“玉佩?”
林夜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她的手指拨动,鼻尖又闻到她凑在身前的香甜气息。他僵硬着身,感觉到这次游戏有些自找罪受,渐渐撑不住:“哎呀,你好笨,还没找到吗?我、我自己来吧……”
雪荔按住他手臂:“不,我来。”
林夜:“咦,你不服输吗?”
雪荔低头,想半天:“以前没有,现在,也许有点吧。”
雪荔从他袖袋中,掏出了一只……草编的什么东西。
她眨眨眼。
林夜脸颊红得厉害,睫毛急颤。他猜到经过一整夜折腾,这小物件被他袖子里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一通撞,已经快不成形状。
但是没关系。
万事可靠小公子的“脸皮厚”来救。
林夜镇定地从她掌心捧过那草编小物件,解释道:“这是我被埋在那土堆下边的时候,无聊中用草编的……林中小鹿。好不好看?像不像你?”
雪荔不说话。
她看到了林夜发间的一点儿土,衣领上的草屑。众人挖他时,帮他清理了一番,但也不可能太仔细。林夜平时衣着鲜亮容颜明澈,此时他灰尘满身污垢淋漓……
小孔雀都是很喜欢洁净,很不喜欢漂亮的羽毛被人忽视,被人弄脏的。
她先前执行任务时,观察到的那只孔雀,仅仅因为掉了几根羽毛,便不肯开屏展翅。
那么林夜呢?
他在土下面被埋着的时候,应当不会像她一样,什么也不想吧。尘世中人思绪总是很多,而雪荔早就发现,林夜的情绪,似乎比常人还要丰富许多……
他会,难受吗?她又,为什么想这些呢?
林夜低着头炫耀自己的草编小鹿,强词夺理,要说服雪荔这真的是一只小鹿。雪荔不吭气,他便更是解释许多。直到少女伸手,摸了摸他头。
林夜猛地抬头。
而在这时,屋中门“吱呀”被推开,屋内的人走了出来:“应该问不出来什么了。小公子,雪荔,你们也休息够了吧?”
先是粱尘和明景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打招呼,窦燕随后,宋挽风跟在最后面。宋挽风在整个审问中几乎不说话,但此时天蒙蒙亮,他一眼看到了雪荔和林夜并肩坐在长凳上,凑得很近。
众人走出时,雪荔没反应,林夜则把什么东西塞入雪荔手中后,骤然往旁边挪开,自如地朝他们笑起来。
林夜打哈欠:“我早说没什么好问的了。你们非不相信,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让我开开眼?”
众人尴尬,因为林夜再一次料事如神。他和雪荔早早躲出去,他们也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众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和钱老翁接应的霍丘国人,只是卫长吟手下的一个小喽啰,不知道紧密情报。
粱尘不服气:“小公子一定有见解吧?”
林夜哼道:“那是自然。”
林夜先是朝他们望一圈,本想做足姿态,但他此时因为身体不洁、急着回府、并不愿意在这山间多待,便干脆言简意赅:“按照钱老翁的说法,他去年年末从义庄离开,连续半年没有做这桩买卖。上个月又突然开始……说明霍丘国人最迟应该在上个月,重新和钱老翁联络了。看这个霍丘国人的得意,那位卫长吟很可能亲自出手,给他吃了什么定心丸,否则一个长期被派到南周当探子的人,对一个大将军那么推崇做什么……再加上明景被追杀来南周避难,我便怀疑,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很可能已经踏足南周。”
更有可能已经身在金州。
还有可能已经召兵准备战争。
而这些话,因林夜并不相信这里面的几个人,所以林夜只是朝他们笑一笑,并没有说出来。
倒是雪荔在一旁缓缓开口:“我们可以用这个霍丘国人,调出他背后的人。钱老翁和他联络,那他便需要带尸体回去复命。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回去复命,然后跟上他,找到他背后的大本营。”
林夜不吝夸赞:“阿雪果然和我心有灵犀。”
宋挽风微眯了眼,轻声:“雪荔又要跟踪人吗?雪荔若是走了,小公子的安危,谁来保护呢?”
雪荔和林夜同时一怔。
二人都没想到,宋挽风会关心林夜的安危。
宋挽风垂眼:“我只是替雪荔想而已。雪荔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是担心我若不提前提醒,日后小公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雪荔要找我算账。”
雪荔一下子想到柳树上所刻的符号。她怔看宋挽风:她当时的质问,让宋挽风不开心?她只是……
明景举手:“这也用不上雪荔吧?我可以办这件事啊。”
粱尘一愣,道:“你武功不济,我陪你吧。小公子,追踪敌人大本营这件事,你交给我和明景吧。阿曾不是在小芸那边吗?我们正好可以和阿曾商量一下,怎么办这事。”
明景轻轻看一眼粱尘。
她压下心头的不自在:她是因为记挂那魔笛,想找到扶兰氏的遗民,才自告奋勇。粱尘却不知道,还担心她……
林夜:“好了,就这样办吧。大家都没意见的话,这里就交给粱尘和明景了。”
林夜打着哈欠,朝他们摆摆手,兀自要先下山去。窦燕在茅草屋前站半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抛下宋挽风和雪荔,跟上林夜。窦燕殷勤:“小公子,我和你一同回府。”
林夜哼笑两声,瞥一眼窦燕。窦燕被看得脸红,生怕小公子说她“侍主三心二意”之类的话。而林夜大约是真的累了,并没有说什么。
林夜回头,朝身后目送他的其他人摆手道别。
日光从天边渐渐浮起,红日光微,林夜在一瞬间怔然,看到了雪荔乱发拂面,眼波清寂。
她静静地看着他。
旁人都或者礼貌挥手、道别、含笑、点头,只有雪荔格格不入。林夜的心,倏然一空。
他走路不觉脚下虚浮,差点跌倒。旁边窦燕手忙脚乱来扶,又警惕非常:“这可不怪我,你别诬陷我害你啊。”
林夜不语,再一次回头看雪荔。
其他人都转身了,粱尘和明景在商量什么,宋挽风开口说了什么,转身进屋。而雪荔依然站在屋前,望着林夜。少女姝丽,面上不见悲喜,也不追赶他,只是在看他。那是怎样的眼神……是寂寞,或是别的?
林夜心乱间,听到窦燕被他袖子打到的吃痛声:“小公子,你在袖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多重啊,打人真疼。”
林夜三心二意:“我没藏什么啊……”
他随意摸自己的袖子,他对自己的物件太清楚,隔着布料一摸,便摸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心里一顿,停步打开袖袋,面色淡淡。
窦燕狐疑地跟着他停步。
金玉交缠,物是他物。林夜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包银两。
窦燕嘴抽:“小公子,我知道你一向有钱,但你也不需要出门在外,带这么多银子吧?你不觉得沉吗?”
林夜困惑:“我没有啊……”
他倾而收口,捧着这包银子,想起了方才天蒙蒙亮时,雪荔凑在他身边,在他袖中乱摸的一幕。她摸了那么久都没摸到他想给她的礼物,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摸不到,而是在忙着,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袖中放银子吗?
为什么?
她觉得他缺钱花?
不,雪荔知道他有钱。
他想到了方才靠着长凳而坐,雪荔手指一一拂过他的伤势,她那时的眼神,与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一样的。像是雪落,像是花散,像是烟消。
“如果我会在乎呢?”少女的声音清娓幽廖,在他耳边炸开时,如电击心。人瞬间顿悟,又瞬间心痛如绞。
心似浮羽过,羽过复转空。而少年低颤的睫毛,在清晨晨风中,沾上了露水。
对一个不通俗事、不会关心别人、不会照顾别人的小娘子来说,她觉得最重要的,会是什么呢?她初入凡尘,武学盖世,聪慧淡然,难倒她的,一向只有“银钱”。
雪荔心心念念要赚钱,要远走高飞。
雪荔接受他的雇佣,为他开出的大价钱而卖命。
可雪荔又不是很在意钱财。她可以花光钱财买一把“问雪”,她亦可以在不知如何待他时,送出自己攒下的所有钱财,要他去治伤。
不会关心,不会照料,不会爱人。可她依然有“心”。
他想要她有情,可她学会的第一种情,怎能是“伤心”?怎能是伤心?!
窦燕观察林夜,见林夜抬头抹把脸,突然将那包银子扔给她。她错愕接过时,少年衣袂从她眼前飘过,转身朝返回屋子的小径奔跑。鼠灰色薄衣飞扬起一道半月弧光,少年公子穿越草木篱笆,踩过落叶水洼,他像一只在枫林雨雪中疾行的清拔白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