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翁满是皱纹的脸上,硬生生堆积出僵硬的奉承笑容。而这粗树皮一样的笑,真的冻在了他脸上——
雪荔站在最前方,粱尘在后,宋挽风在侧,窦燕守住有可能逃命的窗户。明景则一手押着一个已经被捆绑起来的、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男人,另一手扶着林夜。
林夜歪斜地靠着门,既是羸弱,又是轻松。他一边拿帕子捂着唇角的血,一边朝钱老翁打招呼:“意不意外啊,老钱?”
雪荔的剑抵在钱老翁颈上:“说。”
山间狂风咣咣撞门,夜中无月,遍地死寂。
--
事已至此,几乎败露,钱老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明景脚上一踹,将那个被捆着的黑衣人也踢跪在地。那黑衣人愤怒地回头瞪视,钱老翁却没什么气节,抹着眼泪便开始诉苦。
这桩事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钱老翁哭哭啼啼:“老头子是没办法啊。是他们找上我,说他们想要一些活人,但又不想被发现。我在义庄干活嘛,这世上还是有些尸体的——家人以为死了,没救了,其实还存着一口气。这种人本就是要死的,老头子把他们卖走,赚一点差钱,他们不用死了。这岂不是美哉?”
明景冷笑:“这么说,你还是菩萨心肠,大家都得感谢你咯?”
钱老翁想说什么,悄悄看眼雪荔,又咽下了话。这个少女是这里长相最空灵的,却也是最可怕的一位。
雪荔:“谁与你做生意?‘秦月夜’吗?”
钱老翁惊讶看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清楚。钱老翁眼神飘忽闪烁,肩膀忽然阵痛,是被雪荔捏的。他连忙大叫:“我说、我说。不、不一定是‘秦月夜’啊。他们说他们是‘秦月夜’的人,还有标记,我又没见过,自然就当是了。不过真正和我联系的,都是他这个样子的……”
钱老翁手指颤巍巍指向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啐一口。
林夜托着腮,想着叶流疏与自己说的那位身边侍女:叶流疏身边有一位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女。那侍女也是打着”秦月夜“的名号做事,却实际不是杀手楼中人。
那个侍女和霍丘国有关,眼下这黑衣人的长相嘛,很可能也是霍丘国人。
这事情便有些玩味。
宣明帝和杀手楼有合作,“秦月夜”知道自己的名号经常被霍丘国人拿来用吗?如果玉龙楼主真的是世人口中那类的巾帼,她会真的……不知情吗?
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合作吗?
宣明帝难道忘了大周国和霍丘国之间的仇恨,忘了“噬心”之苦吗?
这可是——叛国啊。
林夜目色幽静,漫不经心。他素来思绪敏锐,眨眼间便想了很多。而他不说话,在众人眼中,便只是一个羸弱的刚吃了些苦头、如今正需要休息的小公子。
林夜听着那黑衣人在雪荔的逼迫下,开始吞吞吐吐,说这一方的隐秘联络:
“确实,我是被卫长吟卫将军派来这边,运转这些活死人的。那些记号,确实是我们和这老头子商量好的。呵呵,失踪的江湖人?我们确实需要啊,我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卫将军会带领我们,打赢这场战争……”
黑衣人眼中的光狂热无比。
而追问更多的,他则哈哈大笑:“你们问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卫将军不会把具体的计划透露给我这种小人物的,卫将军早就料到了我可能被抓到,怎么会给你们逼问的机会?
“卫将军战无不胜!”
他激动非常:“卫将军智谋双全,会夺走金州、大散关、凤翔……你们所有的南周、北周……全是我们掌中物……咳咳咳!”
他痛呼躬身,因粱尘受不住,一拳挥去。
连窦燕平日慵懒,此时神色都凝重起来。窦燕掐住这人的脖颈,哑声:“你们真的在襄州安排了人手,真的在找活死人?什么样的人可称得上活死人?我姐姐那样的……”
林夜开口:“窦燕。”
窦燕怔一怔,松开手:是了,这必然和姐姐无关。姐姐是雪荔杀的,雪荔怎会犯下错误?
可是、可是……林夜和雪荔都说过,他们见过“木偶双老”的傀儡术。
这世上,是否存在真的“死而复生”?
毕竟,林夜拥有那样神奇的血……
在窦燕思绪混乱时,雪荔声音清泠泠,问道:“我不会问你不知道的,我只会问你知道的。你和钱老翁的这桩生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黑衣人正要回答,雪荔却抬手,封了他的口。
雪荔:“把他和钱老翁隔离开,各自审问。”
--
又是一整夜。
雪荔坐在草屋外的长凳上,里面的人还在审讯,而她在想着黑衣人和钱老翁给出的时间:这桩生意,开始于十年前。
卫长吟策划了整整十年,来完成一桩买卖活死人的生意。他们此时知道对方想要的,一直是活人,而不是死人。不过是义庄那里的买卖,更不容易引起世人的怀疑,他们才和钱老翁做生意。
断断续续,长达十年。
去年年末,凤翔战场,让他们收获巨大,得到了很多他人眼中已死、实际上却活着的人。
钱老翁就此有些害怕,不敢再继续这笔生意,从而离开义庄。而黑衣人这边,大约是因为卫长吟有了新的指示,也开始懒散下来……当然,也可能是他们需要的人,够了。
而小芸娘,则是因为到处宣传丈夫没死,被黑衣人灭了口。自然,这也不是真的灭口——黑衣人把人带走了,外人眼中,小芸娘死了。
他们要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实验吗?他们又能把人藏在哪里?“秦月夜”涉入其中,而“秦月夜”是个杀手楼,杀手楼接触到的生死,必然比旁人更多,会比旁人更有机会做这样大的买卖。
雪荔不知道,“秦月夜”有没有做这样的买卖。
她不知道,浑浑噩噩的十年,到底是怎样的十年。
十年前,金州活人生意开始;玉龙带着她和宋挽风离开南宫山,前往天山,建立“秦月夜”。
秦时明月汉时关……
旁边有药香浮动。
黎明之下,雪荔侧过头,看到林夜坐在她旁边。
林夜朝她笑一下:“屋中人都在审讯呢,我听得有点烦,出来吹吹风。”
雪荔不语。
她盯着他。
门口堆着碎石堆,乱葬岗的紫藤绿萝会自己生花,风一过,藤萝上的花吧唧掉地。重重花影,落在林夜脸颊畔,照出一重光。她在林夜疲而懒的瘫墙坐姿下,轻轻地伸手,摸了摸他手指。
林夜猛惊。他本满重心事,出来冷静,万、万想不到……
雪荔揉到他手指上的伤口,她低下头:“这是那个人用刀划伤的。”
林夜眨眨眼,茫然的:“啊。”
雪荔摸到他手臂上的好几道刺痕:“这是被地上石子刮到的。”
“这是被山石磕到的肿起来的包。
“这是掌风弄伤的。
“这是我的剑划过去的……”
疏朗房屋外,篱笆间零落花香浮动。林夜握住她抵在他胸前的手指,心脏砰跳,如同被人轻轻攒起搅动。他半晌叹口气,开玩笑:“你在乎啊?”
雪荔静一下后,恍惚着问:“你是觉得我是木偶,没有感情,不会在乎吗?”
林夜手指发抖,眼眸微微睁大。他圆润明亮的眼中,含着薄薄水光。
在山间劲风呼呼响彻的间隙,少女抬起脸,熹微晨光将她面容照得皎洁如雪,她无欲的眼神中流动着繁星照水般的清波:“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第74章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
夏日晨风徐徐。
这是一整日里,少有的凉爽暇日。
好一会儿,林夜找到自己有点儿干的声音:“真在乎呀?”
雪荔茫然:“不知道,只是……问一问。”
林夜的心口起伏,眼眸光动:雪荔好像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她低着头在看他的胸口衣襟处皱巴巴的地方。她知道现在自己用剑挥出的剑光只划破了衣物,应当伤不到他,那日的血也是动物的血。可她总是在想他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她心中更是有些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涌成一种称之为“后悔”的情绪。雪荔想: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没有被林夜唬住,没有让他去扮演假死,就好了。
她就不必如此不自在了。
她分明知道那里没有血,但她的手指仍抚摸过去,直到手指下的少年躯体僵住,林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乱碰。他既然不愿,她便不碰,便只是低着头看。
林夜的声音轻缓如溪中,带抹平日少见的抑着的带着颤的哑音:“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木偶吗?”
雪荔:“我本来就不是。”
林夜:“那我如何将你当木偶看,又如何觉得你没有感情呢?”
雪荔怔一下,仰了头。她幽静眼睛如水下雨花石,清盈极了。而她也看到他垂下眼,又悄悄撩起那双眼,俯望着她。
林夜悄声:“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雪荔:“道歉?”
林夜的眼睛在黎明浅光下,如刚刚过去的子夜。他声音也很低,大概是怕被屋中那几个会武功的人听到:“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是我犯了点儿错,以为你不会伤心不会在意……我明明想过要待你好,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忽略你的感受。阿雪的感情再浅,也不过是比寻常人情绪的起伏弱一些。
“你亦是人,怎会没有感情?”
雪荔盯着他:“如果我真的没有感情呢?”
林夜:“你沉浸于其中,被许多疼爱、呵护围绕着。这种心,像春雨润无声,也像黑夜笼万物。你也许无法察觉,但应有所感应。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笑起来,像个狡黠的小狐狸:“你见证一切,便也会拥有一切。”
雪荔许久没说话。
她缓缓的,语气既寡凉,又空茫:“我不懂。”
林夜耸肩:“总有一天会懂的嘛。我们又不是明天就要分离,明天就有重要要务闹得天崩地裂。时间这么多,慢慢来嘛。”
雪荔垂下眼。
她有一刻,在万般茫然中,真的生出了许多向往。似乎林夜向她描述了一个精彩缤纷的万花世界,而她站在阎浮世外,望了又望,借着门内涌出的一道光隙寻找那万花光华。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
但她今日已经开始为之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