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远些,靠着墙根而站。林夜站在十步开外,侧头望她片刻。他到底没再说什么,推开那扇厢房门,进屋去了。
这其实是一间祠堂。
一间很小的、灵牌摆得密密麻麻的“林氏”祠堂。
林家原本故居蜀地,在满门只剩照夜一人后,照夜身在哪里,哪里便是故居。十四岁的时候,照夜兵到金州。自此,金州成了南周的领土。而照夜在金州买了宅子,把祖宗们的灵牌全都迁搬过来,做个念想。
重回故地,林夜本是不想回来这里的,省得被人看破,怀疑身份,百般试探。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一趟。
林夜站在潮湿而遍是尘埃的祠堂正中央,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照夜”的牌位。他被这里的泥土味呛得难受,怕外面的雪荔听到,勉力忍着喉间的咳意。
这番忍耐,让林夜脸色苍白,眼眸湿润。
林夜莞尔:“真是的。不想见我就不见呗,你们还用尘土呛我一鼻子,有点过分了啊。”
林夜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那些牌位。
他懒洋洋道:“不好意思啊,爹娘、祖父、还有各位祖宗们,我现在身价太贵了,飞黄腾达,你们八辈子都赶不上。我百忙之中回来看你们一眼呢,你们就不要要求太多了。什么纸钱都是没有的,咱们意思意思得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郎,脸颊柔白,睫长目清,神态一派闲然慵懒。
他一边笑一边说话,语气是平时那类轻松随意、满口胡诌的样子。想来若是爹娘看见了,跳出来又想追打他。他都能想得出那二老的语气——
“人家都说,三岁看老。你三岁时,就这副没骨头的样子。我看你三十岁,也软塌塌像泥一样,站不直!”
“我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啊?”
林夜想着想着,笑出声:“咱们就委屈一下,凑合着过呗。”
回应他的,是满堂寂静,满园风雨。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衣摆,鞋履。他看到自己因方才动用轻功、而不自觉痉挛的手指,又看到自己鞋履上擦不干净的泥土。遍地是风雨,他再是小心,踏进这里,也沾染了一身泥污。
而那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不当林照夜了。
林夜低头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的新身份,让我没办法认你们。左右你们等了这么多年,应该也不着急了,就再多等等呗。
“哦,其实也没必要等。一个个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这运气真好,转世投胎没几年,就能看到南北一统,夙愿了却哦。”
林夜手指自己:“全靠我。”
他抬起头。
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眼中浮着碎玉流光一样的笑意。笑意沾着水雾,更加剔透欲滴:“娘,你不是总担心没了林家,我就养不活自己吗?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我攀上了一群大人物,不是公主就是将军的,还有建业的大世家呢。
“爹,你不是一直想去汴京,看什么十景吗?我很快就会到那里,会替你看的。
“祖父,你就别总盯着北边唉声叹气了。我的兵都打出大散关了,原本都要打到长安了,但是运气不好,出了点小问题。没关系,我这次回金州,就是来解决这个小问题的。”
林夜笑眯眯,如数家珍。在他口中,他没有不如意,他样样心想事成。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在天之灵,会不会识破他的谎言。
南周对照夜将军有太多赞誉,太多期望。而对于林夜来说,他最初想的,只是让林氏满门安心,让祖父、爹娘他们,不要带着遗憾,始终北望而不得。
他会解决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中遗留的问题。
他会统一大周南北。
他还会剑指霍丘,让霍丘的阴谋不能得逞。
而在这一切之后——
林夜握住自己痉挛得生痛的手指,低声:“我有了喜欢的人。她去哪里,我跟着她去哪里。我不会让人惊动她,我等她自己愿意。你们若真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她,好不好?
“让风雪终有散,春山赴雪明。”
林夜走出祠堂,见到雪荔坐在廊下,衣曳如云片。
黄昏了,雨水淅淅沥沥在檐下流成小溪,他默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雪荔慢慢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夜本想一笑带过,但他此时有些累,他便沉默半晌:“……嗯。”
雪荔缓缓的:“哦。”
林夜却低声:“阿雪,你到底怎么了?”
雪荔不吭气。
林夜没有平日嬉皮笑脸的心思。他朝旁边微斜,靠在斑驳淋水的廊柱上,手指揉自己的眉心,恹恹不快:“阿雪,我好累。你别让我猜了,我此时不想猜——你告诉我,好不好?”
雪荔侧头,看向他。
少年公子歪靠着廊柱,伶仃,病弱。他此时不是骄傲明耀的小孔雀,少年郎眼睛微闭面无血色的样子,像一段惨白月光。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廊上溅水,滴答如花。雪荔的手指,轻轻覆到他搭在廊头的手指上。
他手指动了一动,没躲。
雪荔的声音,在风雨中,润物细无声:“我原本以为我病了,快要死了。我来找你告别。”
他遮眼睛的手指微跳。
先是慌,再是怔。她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她发现她弄错了。
雪荔并不看他,她仰头看着廊外的风雨,手指依然搭在他手上。她另一手,比划一下:“我见了你后,病情好像缓解,又好像更严重。”
林夜:“……我不懂。”
冰凉雨水打在少女的睫毛上,为她燥热的心,添一分凉意。
雪荔在看廊下密密的雨线:“我想要亲你。这就是我的病。我大概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我一直在找原因。方才见那一对从青楼里出来的情人时,我才明白。”
林夜轻声:“什么‘亲’?是我知道的那样吗?”
雪荔大约并不是很明白,她一直在仰头看雨,没有回答。
而少年的气息从旁侧贴来,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一下:“是这样吗?”
第68章 我可以,咳咳……就是………
少年的靠近只一刹,下一刹便快速后退。这像是,一只蝴蝶栖过树枝,一只蜻蜓点水而过,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
风连连,雨潇潇。
刹那间,风消雨住,天地失声。
雪荔坐在凉雨风廊下,感受着脸颊的凉意和热意,紧随而至。今日是数日来少有的凉爽天气,她本因这天气,而症状好了些。再让她吹吹冷风,雪荔相信,自己完全能压下去心头那股燥意。
然而,然而——
林夜倾身靠近,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又重新退开。
好一阵子,雪荔呆呆地坐在廊口。她迟钝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手掌好像摸到了那点气息。当她转头看向身侧时,她的心跳,重新变得凌乱起来。
神色恹而苍白的少年公子,就靠着廊柱,在观察她。
他方才还脸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此时脸颊却像染了胭脂,双眸也亮得不行。
林夜本是狐疑而迷惘,带着一种开玩笑的心试探她。在雪荔捂脸转头,静谧的眼睛微低,目光落到他脸上时,林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何其聪敏。
他立刻看出,她此时的症状,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林夜原本因为动用轻功,而脑壳一抽一抽地疼,手指也抖得自己心烦意乱。他此时发现雪荔的异常,瞬间心跳加速,比她还要慌乱起来。
心脏那超负重的心跳,为他供血,让他面颊绯红时,他痛得更厉害了。
但此时,林夜完全不想晕过去装死了。
尤其是,雪荔先是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靠近。但她并没有动武,没有打他。而且,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后,她的表情,让林夜心高高提起——
雪荔面容皎白,脸上神色仍是清寂寡淡的。但她目光一点点下挪,落到了林夜的唇上。
林夜不敢想象,自己昨日才明白何谓情起情落,今日便遇到这样荒唐而惊喜的事。他虽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可他也没有品格高尚到,此时带她去看病。
林夜盯着雪荔。
雪荔盯着他的唇。
风雨斜来,雪荔恍惚中,听到林夜很轻的、似怕惊扰她的声音:“要再试一下吗?”
雪荔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了,应当是回应的。因为林夜一点点从廊柱方向挪过来,坐到她身旁,脸朝她贴来。这么近,他动作又那么慢。他好像在等着她拒绝,漂亮的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眉一眼的表情。
雪荔想,自己应当是没什么表情的。
她不太懂俗世间表情的生动,她私下里,也不愿意应用。她只会顶着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直看他——
林夜的气息,本要落到她脸颊上。
在靠近的那一瞬,雪荔忽然扭头,撇过脸。她这一撇,让他的唇,挨到了她唇上。
登时间,林夜瞬间慌了,颤抖着朝后退。雪荔却快速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她握住他瘦极的手腕,摸到他脉搏的虚弱和凌乱,而雪荔感觉到自己唇间的滚烫。
她并不心动。
可她为之心跳紊乱。
雪荔怔然看向林夜,林夜湿润的眼睛,也在看着她。
她一言不发,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试图挣扎时,她仍没有松开。林夜的眼睛如同蛾翼拍翅,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了一丝笑。
林夜小声:“别怕。”
雪荔本也不怕。
而林夜再次靠近,唇瓣与她相贴。他微微发抖,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退开。雪荔不喜欢跳得很乱的心脏,可她喜欢他这样的贴近。就好像风雨如晦,天地大寒,有人与她相依。
她欲独行人间,可她依然因为意外的靠近,而脸颊一点点生热。
雪荔缓缓启唇:“林夜,我不舒服。”
她说话间,气息落在他唇上,羽毛一般撩着他面颊。他本已手足无措,欢喜与慌乱并存,她开口时,一股热意自下向上,拂上林夜身体。林夜一下子色变,意识到自己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