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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内铺陈华丽,流苏半卷,香凝碧帐,甫一进入舱室,令漪先与浓烈的胭脂香风打了个照面,险些打了个喷嚏。
舱内就唯有玉玲珑在内,令漪拨帘进去时,那名满京洛的花魁娘子正拎着一只小巧的碧瑶杯自斟自饮,身子歪歪斜斜地倚在铺着翡翠褥的妃色桃核簟上,衣襟褪至香肩处,肩颈莹白,右肩上盛开着大团大团鲜艳的金红牡丹。
她没有梳髻,如墨青丝绸缎般垂落在鹅颈两边,眉峰尖如蹙,目如秋水泓,像一柄被水洗过的芙蓉宝剑,锋利至极的美貌。
茜色的缕金百蝶裙有如层层叠叠的花瓣铺在甲板上,只露了一只系着银钏环的玉足。
“来了?”她声音冰冷得好似冬日檐头新凝起的冰。
令漪脚步微滞,心中五味杂陈。
她记忆里的华缨绝非如此。那年她七岁,华缨还只有十一岁,也是一身红衣,腰插宝剑,背负弓羽,拦下欲将她掳走的拐子:“大胆贼子,有本姑娘在,尔等安敢在此行恶!”
那时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嚎啕大哭,抬眼却见少女英姿猎猎,红衣飒爽,宛如神兵天降,望着她笑:“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被我打跑了!”
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像红梅堕进酒池里,自甘沉沦的妖冶。
“说吧,”沉默间,对面的女子已率先开口,“你费尽心思来找我,究竟何事?”
令漪回过神:“这么多年了,我总得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去年她来楼中时,曾想见华缨。但对方拒不相见,她最终也只见到华绾。
“那你现在见到了。”玉玲珑——骆华缨腾出手,倒了杯酒与她,“车马盈门,馔玉炊珠,我自然过得很好。”
“况且你我非亲非故,当年的事,甚至是我连累了你。你现在是官家夫人,实在不必来找我。”
令漪没有接。她缓缓摇头道:“迎来送往,强颜卖笑,我想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华缨似乎冷笑了声,她放下酒樽:“那只是你觉得。”
“我是什么人?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女,苟延残喘,乞活至今,已是圣朝隆恩,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令漪还是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想,我们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华缨侧眸,这一瞥,煞如剑花秋莲光出匣,紫电破空天自碧。
她冷冷看了令漪一晌:“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漪如实地答:“想救你出去的意思。”
“你?”
她讥讽地笑了:“别不自量力了,你可知方才的客人是谁么?”
“——济阳侯次子、皇后之兄,他尚且不能替我脱籍,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又凭什么觉得可以救我出去?”
“他或许想救,却不能救。”令漪平静地道,“有济阳侯压着,虞恒怎么可能救你?”
“别忘了,当年虞伯山只是你父亲麾下的一名副将,跟随出征。你父亲被围困时,是他第一个带兵突围向朝廷求援,后来,就成了你父亲与柔然勾结,你骆家满门抄斩,他却能安然而退,甚至一路高升。你当真觉得这其中没有蹊跷么?”
这一句极轻极轻,落在骆华缨耳中,却似惊涛骇浪。
她紧紧盯着令漪:“乾坤已定,你不该想这些事!”
那只会给她们带来无穷尽的灾祸。
“我为什么不要想。”令漪容色冷漠,“别忘了,罪魁祸首还活着,你父亲也活着,我父亲却死了!”
怨恨激愤自心底攀上,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狠狠勒入心脏的血肉里。女郎心间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九年了。
每一次,想到父亲的尸骨还草草埋在北园,无人记得,无人祭奠,她都痛不欲生。
她一定要替他洗去这满身污名,让他入土为安,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你想翻案?”华缨愈发惊讶。
她很快摇头:“这太难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她虽不知父亲当年为何会骤然叛国,但木已成舟,她父亲后来投降柔然是事实,至今也还在柔然好好地做着他的右校王,且有了新的妻子儿女。
而当年下令诛族的世宗皇帝早已去世,曾为父亲求情的昭懿太子也已去世,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曾借此事陷害太子的皇长子的血脉。而虞伯山的女儿,是如今的皇后……
换言之,而今的上位者皆是踩着她们骆家的累累白骨爬上去的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任由她们翻案?
对付她们,也如同碾死蚁虫一样简单。
令漪这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缓缓坐直了身子,叹气道:“我没想过翻案,我也做不到。”
“我只想把你和华绾救出去,只想让我父亲入土为安。”
翻案,就等同于直接对抗皇家,她没有那么蠢。
但她可以借着某次大赦,打点礼部的关系将华绾救出去,让父亲重新下葬。只要能达成这两件实质性的事,她便已经很知足了。
尤其是华绾,她已经十三岁了……
想到这儿,她道:“再说了,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华绾考虑吧?她已经十三岁了,你真的想她走你的老路么?”
门户人家规矩,十三十四,已是梳弄的年纪。
就算是华缨,当年也是十五岁就被拍卖了初夜,在门户之中,已是相当晚了。
既提到妹妹,华缨脸上的冰终究融化了些。她叹口气,问:“你若真能救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见她松口,令漪心中长舒,道:“你放心,事在人为,只要打点好礼部,总能把华绾赎出去。我原是想着,等先夫回来,再与你商议此事。可……”
可宋郎死了,她的愿望也落了空。
华缨闻言,面上也不由露了些哀怜的神色,道了句“节哀顺变”。令漪摇摇头,又道:“现在只有我们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虽说那些人现在看着是煊赫,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何况是人呢?”
她就不信,他们可以永远得意下去。
华缨心中微动,神色依旧冷淡:“希望如此。”
“你不必管我,但你想救华绾,我真心感激你。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也自当配合。”
“那就这样说定了。”令漪起身,“这件事,需要先由御史上书提起,你可留意着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我去求宋郎的祖父,打点礼部。”
二人商议完毕,原先守在外面的华绾忽然着急忙慌地推门跑了进来,“阿姊,阿姊不好了!”
“世子来了!”
世子?
令漪微微疑惑,华缨却变了脸色,起身推她进屏风后的房间:“虞琛来了。”
她一面掩门一面飞快地解释:“你先在这里藏一藏,把门锁好,不要出声!”
虞琛是济阳侯的长子,又执掌白鹭府,为人狠戾,手段毒辣。只要见到她们两个罪臣之女在此相会,必能料到她们的图谋。届时,就全完了。
这是间与舱室相连的小室,再往后,便是船尾。令漪手忙脚乱地插好插梢,犹觉不安全,迅速转身打开房间的第二扇门,跑到了船尾甲板上。
船外,呼啸春风迎面而来,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却有一艘华丽的画舫悠悠破水驶来,立在船头甲板上的青年男子,长身玉立,锦袍玉带,赫然是晋王。
完了。
令漪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回她也完了!
第9章 王兄一定看到她了
两船相距渐近,眼看就要撞上,令漪迅速躲回房间里,心脏砰砰狂跳。
对面船上,嬴澈也已看见了方才跑出船舱重又折返的女子,剑眉微动。身旁的宁瓒疑惑地道:“殿下,那是……”
虽是猜测,但为免冒犯,他不便道出,只是暗自惊讶——裴娘子怎会在妓坊的花船上?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嬴澈漫不经心,t“天底下身形相似之人何其多也,未必是她。”
宁瓒红了脸,征询地问:“殿下,此女形迹可疑,可要属下过去查探一番?”
“不必。”嬴澈手中折扇微抬,指向船头,“你看。”
宁瓒展目一望,更远一点的花船船头此时已经立满了锦衣装束的武人,一名束发武弁、腰挎长刀的男子正往船舱去。
“虞琛怎么会来?”宁瓒诧异地道。
“多半是来找他那个弟弟吧。”嬴澈道。
皇后次兄、济阳侯次子虞恒是花月楼的常客,这在洛阳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可虞恒常去花月楼,为的是找他的那个相好玉玲珑——叛臣骆超之女骆华缨,裴令漪去找她做什么?
他忽然来了些兴趣:“去看看。”
船中,令漪一直侧耳听着船外的动静,惴惴不安。
王兄一定看到她了,她虽戴着幂篱,也保不齐会被认出。华缨的身份实在敏感,他必不喜她和华缨来往。
她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罢了,她与王兄又不相熟,只怕是站在他跟前他也认不出的,何必自作多情。
只求他千万不要看见她就好。
“他人呢?”
船舱里忽然传来男子冷硬的声音,是虞琛到了。令漪忙藏好,心砰砰直跳。
舱室内,华缨依然安坐,倒了杯酒呈于他:“世子可要饮酒?”
虞琛并未理她,他手握腰间仪刀,视线审视地在屋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仿佛有寒风迅疾拍门,门内,令漪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她这知道虞琛是谁。那是白鹭府的指挥使,天子鹰犬,执法严酷,手段狠戾,但凡落在他手里,就没有活着走出白鹭府的。
当年清河大长公主府上家奴私下议论骆家旧案,不知如何传到虞琛耳中。虞琛派人上门索要,公主不与,他竟径直登堂入室,当着公主的面将家奴鞭打至死。
须知清河大长公主乃世宗皇帝胞妹、天子的姑祖母,身份贵重,这样的人虞琛都敢得罪,何况是她?
一旦暴露,虞琛定然不会放过她!
船外是王兄,船内又有虞琛……正是两难之际,门外,虞琛脚步却停了下来,以刀直指紧闭的房门:“虞恒在里面?”
令漪的心已经越到了嗓子眼,只听门外,华缨的语声不急不缓:“世子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