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澈微微挑眉,似有不悦:“可他们家已经将你赶出来了,与你恩断义绝。莫非,你还要以宋祈舟的未亡人自居么?”
来了。
令漪颈后寒凉一片。
他果然为的是这个!
她展目而望,兄长亦凝视着她,眸光漠然深邃,似是因认定她不肯改嫁而不悦。
她赶紧表忠心:“令漪自入府以来一切都是王兄给的,自然听从王兄吩咐,从今以后,一切但凭王兄作主。”
——包括,改嫁之事。
“只是……”眼见他剑眉似是舒展了一些,她佯作伤心地说了下去,“阿妹新寡,的确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宋郎,此物对我而言实在重要,还望王兄能帮帮我……”
——要改嫁,也再等些日子吧。先找到阿爹的遗物才最要紧。
嬴澈的视线却落在她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上,俯身过来,伸手去揭:“若孤没记错的话,这玉佩,也是宋祈舟的吧。”
他突然的靠近令令漪唬了一跳,险些便要起身避开。
二人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兄妹,这距离已然超过了应有的男女之妨,他的手更似落在了她腿上,虽有衣裙阻隔,到底也是不妥。
可玉佩既被他攥在手中,她也只能僵着脊背呆立着、任他细看,任凭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金猊香直扑鼻尖,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两岸青山一水明,溶溶天上客舟轻……”
半晌,他念出玉佩上刻着的诗句,抬眸含笑看她,“是上阳苑时他给你的,定情之礼么?”
令漪微微一愕,雪白一段玉颈慢慢红了。
这确是宋郎同她的定情之物,当日宋郎救她上来后,便解下它交到她手里,说,若她愿意嫁给他,不日他便会上门提亲。
至于这行暗藏二人名字的小字,则是婚后刻上去的。彼时作为报答,她亦送了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给他,随他到了柔然,至今下落未明。王兄也未与她提过有何宋郎的遗物。
但,当日她算计宋郎,王兄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她一直怀疑他看穿了她,他此刻提来,分明就是……在讽刺她。
讽刺她工于算计,讽刺她待宋郎没有真心,讽刺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了。”半晌,他终于松手放开,“你的项坠,孤会让人好好去查的,可如若实在找不到,你也不要太伤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对人么,也是一样。”
令漪心知他指的是再婚之事,双眸一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的再好,阿妹也只爱旧的。烦请王兄多费心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这么快就改嫁。且不说夫婿刚死就改嫁传出去有多难听,她还想回宋家求祖父帮忙呢,父亲的事王兄既不帮她,她便等祖父回来好了。
嬴澈眼中笑意微凝,只道:“随你吧。”
令漪粉凝双靥,正是尴尬之际,忙起身告退:“那令漪就先不叨扰王兄了。”
他冷淡颔首,白皙修长的指,重又拾起那张图纸细看。令漪不安地退了出去。
不曾知晓,她离开以后,原还笑容和煦的兄长目光渐冷,随手将她的图纸扔进了废纸堆。
昨夜和她说了那样久应该求谁她也未懂,真是个蠢笨的女郎啊。嬴澈想。
否则,也不会蠢到跑去勾引宋祈舟。
是他的暗示还不够明显么?否则,她缘何还未懂呢?
走进书房,他自存放贵重物品的螺钿紫檀书匮里取出一方紫檀木小匣。匣中,正静静呈放着一串白玉梨花项坠,以及……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
玉佩右上角微有残缺,沁着淡淡的粉色,似是沾染了血迹,如何也擦不掉。
背面,则刻了一行小诗。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念出那玉佩上刻着的诗句。
不是为了你父亲的事才找上他的么?你真有那么爱他吗?
似乎,也不大见得呢。
*
“怎么样怎么样?”
才出了云开月明居,簇玉便从廊下飞奔而来,焦灼询问。
令漪温婉一笑:“王兄待我很好,说会帮我找的。”
“那就好。”簇玉长舒一口气。
令漪却撇过脸去,眉目轻颦。
方才,王兄算是明示要她改嫁了么?她虽一再表决心暂且不想嫁人,可他若真的要她改嫁,于她也是件麻烦事。
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后几日,令漪搬去小桃坞,却没有等来她的项坠。
她等来的只有捧着一托盘项圈、璎珞的仆役:“奴等在府中已经找寻过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实在没有寻到娘子的东西。”
“这些是殿下吩咐奴等送过来的,说是给娘子赔罪。”
珠玉灿灿,耀眼夺目。成色及工艺都极好,十分精美。令漪的心却有如沉入幽暗阴冷的湖底,寒气渐生。
她终是弄丢阿爹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了,这项坠她自小就戴,便是抄家之日、生死存亡之际都没弄丢,却因回击嬴菱而弄丢了它。
这算什么?上苍的报应么?
内心都似被银剪段段剪碎,她面上勉强挤出些笑意:“多谢王兄馈赠,令漪感激不尽。”
此后,令漪为之消沉了好些日子,居于小桃坞,几乎闭门不出。
小桃坞位于王府东北一隅,被引入府中池苑的活水与西边的园林、房舍隔开,只以竹篱小桥与外界相连。往南,是累累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石林,名曰:春望山楹。
奇峰怪石,似虎如豹,或盘或踞,隔开了小桃坞与晋王的云开月明居,路亦不通。
坞上则遍植桃杏,此时正值盛花期,百余株桃花、粉杏一齐开放,有如喷火蒸霞,花光潋滟,锦绣成海。
其后平坦广阔处,三间正房,两溜厢房,数楹修舍,便是令漪的住处。
这期间仍没有祖父回京的消息,嬴菱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听闻嬴菱被关在祠堂三日三夜,直至抄完了那部《大诰》才被放出。此后便一直被单独禁足在别的房舍里,不允外出。
若是往日,她必定觉得痛快。然而此时因为弄丢父亲遗物之事,她心里半点畅快也没有,每日郁郁寡欢。
好在,消沉了几天后她自己振作起来了。这日一身素服,带了簇玉出门去。
她没有用王府的车驾,出门之后,去车坊另雇了辆马车,在车中换下守丧的素衣,改着青衣,头戴幂篱,去往南市。
马车七拐八拐,才在临近洛水的一处院子前停下。后门寂静,只两个守门的青衣丫鬟。然不远处的前门,三四名丽人正挥舞着手绢招呼着过往的达官贵人,远远便能嗅见浓烈的脂粉气息。
这里,是洛阳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花月楼。
令漪没有下车,她让同样乔装了一番的簇玉将备好的礼物搬下车,请丫鬟们代为通传:“麻烦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妾身秦氏,特来求见玉玲珑姑娘。”
第8章 你先在这里藏一藏
玉玲珑是花月楼的花魁,今日,却不在花月楼中。
得知她去了上阳苑,主仆二人又乘车前往。
这一带毗邻朝廷的上阳宫,苑中烟柳画桥,白石翠湖,湖光水色,美不胜收。一向游人众多。
今日湖中也有好些艘妓女的花船,主仆二人焦灼地找寻了好一阵,始终不能确定。
忽见一众仆役抬着肩舆行至湖畔的戏台侧,上面跳下个衣冠华丽的青年,朝着湖中一只花船喊:“玉儿在船里吗?玉儿,小玉儿——”
“在呢在呢,虞公子,”船中出来个头戴粉花、打扮艳丽的鸨母,笑着摇手绢,“玉儿可是等候您多时了!”
是这艘了!
令漪眼眸微亮,立刻动身走近了些。
虞姓郎君上船后,花船即往湖心行驶。二人追了许久,才见花船停在一处僻静的水面,再未离开。
半个多时辰后,青年下船,兴高采烈地走了。
令漪拢好幂篱,正要过去,却被簇玉拉住:“娘子,我们真的要去吗?”
“怎么了?”
“娘子是官家夫人,怎能和妓女来往呢?”簇玉担忧地道,“若是被太妃和郡主她们知道,又得生事了。何况殿下肯定也不喜欢你和她来往……”
“话不能这样说。”令漪温声解释,“玉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她如今是身份,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初救我的那个骆家女郎。我不能不管她。”
玉玲珑就是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骆超的女儿骆华缨。令漪七岁时,随父亲前往白马寺礼佛,因保母疏忽,落在拐子手里,是时年十一的骆华缨将她救下。
华缨事后,令漪被父亲带着上门致谢,送给华缨一柄小玉剑。但次年骆家事发,那柄小玉剑也被翻出来,成为裴慎之与骆超勾结的证据。
“可也要人家领情啊……”簇玉仍不满地嘀咕。
她们去花月楼好几回了,至今还没能见到那位花魁娘子的面儿呢。
令漪只温柔笑了笑,缓步走去船t边:“请问,玉娘子在吗?”
“你是……”老鸨闻声转目。
“鄙姓秦。”
“原来是秦夫人。”老鸨脸上立刻绽出了笑。
这位秦夫人似是玉奴姐妹的远房亲戚,来过好几次,又时常叫人送些金银礼品,托她照顾,这样礼数周全的大主顾,老鸨自然有印象。
她笑眯眯的:“在呢在呢,才见了虞二公子,这会儿空乏着。老身这就带夫人进去。”
“念奴——”
她朝船舱中喊,船舱中应声出来个十二三岁、梳双鬟髻的美貌少女,一见着令漪便笑着唤:“夫人好。”
少女目比秋水,娇脸凝脂,虽然年岁尚小,眉眼间已不难看出日后的秀色。正是华缨的妹妹,骆华绾。
令漪笑着打量华绾:“好像长高了些。”
“是啊。”华绾笑得甜甜的,“我十三了,妈妈说,这个年纪就是要长个的。”
十三。
那岂不是,很快就要……
帷纱之后,令漪的神色一瞬黯淡。鸨儿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打起了圆场:“秦夫人难得来一趟,念奴,快迎夫人进去,见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