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湿软,铺在白石板路上踏行无声。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段青璘,只疑心是否是对方故意将自己引至此处。
段青璘亦不知情,一脸茫然地回望着他。
令漪只叫他在这时候将殿下引至后花园来,具体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知。阿湘教过他的,不懂的就别问,她需要他做什么时只听吩咐就行了,不必刨根究底。
如今阿湘虽不在,她的妹妹要他帮忙做什么自也是照做,是以,他也没多问。
月洞门外,夏芷柔尚不知凉王的来临。只冷笑:“你说的对,凉王殿下,的确与晋王不同。”
两人都没有明说,彼此的意思却都明白。令漪笑道:“所以我才佩服姐姐的眼光,凉王殿下可比那位好多了。他能采纳姐姐的建议,肯重用姐姐,便是看中姐姐的才华,可见他不以貌取人,只以德才取士。这,就远高出世俗的男子了……”
月洞门后,嬴灼不期竟能听到她这样夸赞自己,微微一愕。
面上腾起淡淡的热意,旋即似沿着喉管烧至了心底。他喉结微动,察觉到属下似在探头探脑地窥探,面上又一热,微撇过了脸去。
他仍留心着月洞门那头的对话,只听令漪又道:“妹妹是不如姐姐明智,姐姐及时抽身,什么损失也没有,我却被他害惨了,被拆散姻缘不说,还被骗身骗心……”
“所以我这次来凉州,只想同宋郎重修旧好,不会妨碍姐姐什么。只求姐姐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再告诉殿下了……”
这两句语声幽幽的,颇为哀婉自伤。听得夏芷柔很是受用。
她想,裴令漪抢赢了又怎么样,嬴澈就是那样浅薄好色的货色,他选裴令漪不选自己,就是图裴令漪那张脸和那具身子。如此肤浅之人,的确是不如凉王远甚!
虽说对方今日软弱得有些反常,一点儿也不像往日在王府时的绵里藏针,但夏芷柔也只当是畏惧自己告密之故,一时得意,也没在意令漪话里那个有些诡异的t“再”字。
她很快心生一计,爽快应下:“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亲如姐妹,你遇人不淑,来凉州避难,姐姐只有怜惜你的,自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不会告诉晋王。”
“慈幼坊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行一步了。”语罢,转身离开。
她走之后,令漪又垂着头,朝池中百无聊赖地扔着鱼饵。月洞门后,凉王估摸着夏芷柔已经走远,负手走过月洞门:“怎么坐在石凳子上?也不怕着凉。”
令漪似被这一声吓到,忙起身相迎:“民女见过殿下。
女郎似一只受惊的小鹿,惶惶然垂着山水清灵的眸。凉王注视着她那张凝白如玉的芙蓉面,语气温和:“方才听你与夏氏相谈甚欢,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怕夏姐姐将我在这里的事连同殿下的公事也一并传回京里,我,我怕会因为我给殿下带来麻烦……”令漪羞涩地说。
连同公事,一并传回京里。
凉王垂眸看着女郎略显歉疚的一双清灵杏眼,陷入沉思。
他同夏氏并不相熟,嬴澈派人将她送来时,面对那封莫名其妙又对他颐指气使的文书,他原就想将对方送走。
但夏氏却说她知道嬴澈许多秘密,能为他所用。旋即,绘声绘色地给他说了许多晋王府里的鸡飞狗跳之事,自然也没少得了强占继妹之事。
彼时他只觉嬴澈色令智昏,对这些男女之事并不怎么感兴趣。是夏氏随后又给他提了几个有关安置随军妇孺的建议,譬如修建慈幼坊供士兵的孩子读书,挑选少许妇人来照料,他觉得还不错,就采纳了。并非对此女有什么想法。
或许,她也只是在利用他逐除夏氏,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她利用利用倒也无妨。
“派人去盯着夏氏,一旦她有往京城传递消息之举,立刻拿下。”嬴灼冷声吩咐。
“是。”
侍卫领命而去,再看她时,女郎仍婉顺地垂着眸,只轻抿的樱唇显露她内心的愉悦。
嬴灼又问:“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谢殿下关心,妾没什么大碍的。”
仍旧是这般礼貌而疏离的回答,他心觉不满意,索性主动出击道:“久在府中也无趣,不若明日,孤带你去郊外打猎怎么样?”
“我……”
令漪这回是真有些慌了,求救地看向一旁乐呵傻站着的姐夫,显得有些惊惶无状。嬴灼道:“你姐夫也去,就权当散心了”
极简短的一句话,彻底断了她的后路。令漪心知是不能拒绝了,只好应下:“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这厢,紫竹院中,夏芷柔甫一回房便亲拟了一封书信,火漆钤印封好,交予自己的丫鬟:“把这个送到城外驿站,托人送回京中去。”
小丫鬟应下,将信揣进怀中就走。才出院门却被跟随而至的侍卫按住,既搜出那封信来,不由分说即冲进院中,要去拿人。
夏芷柔正在闺房内梳妆,见状大骇:“你们做什么,我是殿下的客人,你们要做什么?!”
“殿下有令,敢私通京城者,一律视为奸细!”
奸细?私通京城?
夏芷柔的挣扎突然式微,秀丽的面气得扭曲,气恼地将案上还未及收起的纸笔挥至地上!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今日是被裴令漪给算计了!
夏芷柔被火速下狱,关在府中的私牢里,嬴灼也不审她,只将那封密信烧毁,命下人严加看守,彻底杜绝其与外界往来的可能。
次日清晨,令漪收到消息时,院门前已有华贵的金车大辂来接她,亦是天子所赐。
车马辘辘,一直驶出城门四十余里,才在一片植被丰茂、广阔无垠的原野上停驻。
远处,夕阳正坠在雪山之上,山岭驮着皑皑积雪绵延起伏,金光温柔啃噬着顶端纯白舒展的雪线。
青天苍黑如幕,冥冥天色里,偶有几只晚归的鸟雀飞过。
令漪早被漫长的路途带入一个美满、黑甜的梦境中去,冷不防有人在车门上轻轻敲了三敲,她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威势摄人的俊美青年正立在车门外,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似欲接她下车。
这样的亲密,已然超过了二人关系应有的范畴,也不符合他天潢贵胄的身份。
令漪愣了一下,迟疑地看向对面的俊美亲王。他眼瞳沉邃,若碧玉清沉,极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仿佛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人。
见她愣着不动,他甚至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把手给他,半分也没有不耐烦。
一息之间,令漪恍然明白了过来。
心间忽然一片空白,耳边嗡嗡的,好半晌才有声音。她强撑起酸软的腿扶着车壁站起:“多谢殿下好意,我自己可以的。”
语罢,越过他伸出的那只手,先行下了辂车。
嬴灼神色微怔,很快回过神来,面无异色地收回手,随行下车。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处火把照夜,随行的侍卫已在紧锣密鼓地打灶取水、支帐安营。
风吹草低,一顶顶帐篷很快有如白色的蘑菇开绽在被暮色侵染的草原上,旷野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声音。
令漪有些犯难地看着天幕上已经升起来的明月。
……今晚,怕是要同他在外过夜了。
第71章 我们是不是要有王妃娘娘……
所幸一夜无事,次日清晨,令漪正在梳洗时,嬴灼却来了。
他手里拎着个食盒,抬手在毡幕上象征性地轻扣了两下,云珠即来迎他,笑道:“娘子才醒呢,可巧殿下就来了。”
帐内,令漪正在对镜梳髻,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妾见过殿下。”
她明显有些慌乱,手里无措地握着那把梳头的宝石梳子,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明明白白映着惊惶,长发未及梳起,黑瀑般柔顺地垂在玉颈两侧,愈显得那张脸有如玉瓷白皙剔透。
嬴灼将食盒交给云珠,语气不觉便温和下来,道:“孤来看看你,昨夜睡得可好?”
令漪点点头:“多谢殿下关心,妾昨夜睡得很好。”
这话倒不是客套,起初她是有些害怕的,怕他会强来,但始终相安无事,她心内不免又愧疚起来,觉得是自己将人想得太坏、自作多情。
到后来,聆着原野上草虫喓喓、蟋蟀秋吟,兼之行了一日路又累又困,很快便睡去了。
云珠将食盒里的早膳一碟碟摆出来,看着二人身影,暗暗抿唇笑。
殿下还从未对女子这般殷勤过呢,分明就是看上娘子了。
“那就好。”
察觉她对自己的疏离,嬴灼见好就收,“快去用饭吧,秋猎要开始了。”
语罢,转身出去。
昨夜她虽算是拒绝,可到底没有明说。且她一个女子,与他才是初相识,会害羞也是人之常情。
他嬴灼想要得到的人,也绝没有罢手的道理。
“殿下对娘子可真好,”凉王甫一离开,云珠便笑道,“竟还亲自过来,给娘子送饭。”
“娘子可有婚配么?若无,怕是要好事将近了!”她叽叽喳喳的,挽着令漪在帐中临时搭建的饭桌前坐下,催促她用饭。
令漪有些逃避这话题,道:“殿下也是因我堂兄,才对我格外照顾的。”
“那可不是。”云珠从食盒里取出象牙筷递给她,“奴是王府的家生女儿,这么多年,还从未见殿下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呢!不然也不会还未成婚。”
桌上水晶碗,碧粳米,以及各色烹制得精致用心的可口小菜,在这远离尘世的荒野上,确是难得。
令漪烦闷地看着那些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别胡说了,殿下只是出于宅心仁厚所以照顾我罢了,我,我心里也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是谁啊?”云珠果然来了兴趣。
她摇头笑笑,再度缄默。
凉王位高权重,长得也不错,若是在今年之前遇上,或许她会考虑同意。
可现在,她最大的愿望都落了空,既然一个人也可以好好活着,再去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嫌在嬴澈那儿上的当受的骗还不够么?
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又怎会真正明白爱是什么。
令漪有意冷处理,在帐中耽搁的时间也就久了些。不期想凉王竟一直在帐外等她,见她出来,不悦地道:“怎么现在才出来。”
他已经牵来了那匹骨腾神骏的大宛马,抱臂立在草随风动的原野上,相貌俊美,墨发碧眼,身姿修长挺拔,宛如白云松竹。一人一马便已是极好的风景。
令漪这时已经换上一身红色骑装,裙上以金线绣了流动如烧的火焰纹,裙边滚了一t圈雪白的狐狸毛。
满头青丝,亦梳成一股大辫,青丝缠彩绳,自右肩垂至裙边,额前系着红宝石,典型的胡女装束。
她有些尴尬,见四周只有他的几名亲卫并无姐夫,忙问:“我兄长呢?”
“已经先去牧场了,不管他。”嬴灼语气淡淡。
等了这样久,他原是有些不耐烦的,但见女郎一双清润杏眸在红宝石的映衬下濯濯如春日横波,实在光丽艳逸,端美绝伦,那点不快又如烟云散。问:“会骑马吗?”
她摇摇头:“家兄曾经教过,可惜我笨,总学不会……”
这个“家兄”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即虽他从未在她面前勘破她的身份。
但这位凉王如此强势,她总有些担心他会强取。便想,既然他讨厌嬴澈,那她便多搬出自己和嬴澈的过往,或许他就会因之厌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