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要……”令漪下意识想把方才的事告诉婢子,却红了脸,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要娶我你知道吗?这,这也太可怕了……”
殿下还真这么说了?簇玉也愣了下:“那娘子打算怎么办呢?”
令漪垂下黯然的眸,摇摇头:“我不知道。”
原本她最大的心愿便是替父亲迁坟,现在,父亲的尸骨不翼而飞,她亦失去了人生目标,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至于他说要娶她,她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也不知,跟着他走下去,结局会是什么样。
前途渺茫,好似有大雾弥漫眼前,不知道前面是光明灿烂的康庄大道,还是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令漪郁郁叹息道。
父亲的遗体都不见了,身为人女,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想起北邙山间那座空荡荡的深窄椁室与孤零零的墓碑便一阵难过,是她没有用,连父亲的遗骨都守不住……低首间,泪珠扑簌而落。
因了此事,之后几日,令漪的情绪都十分低落。嬴澈下朝归来,便常常见她坐在窗前的书案边,对着窗外天井里那株已经过了花期的玉兰树,仰首发呆。
裴慎之尸骨离奇消失的事终究没有下落,因这些年她曾多次违反律例私自前往祭奠,他亦不好将事情闹大。只将此事上报给了京兆府与刑部,私下里派了人去查,既始终没有线索,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嬴澈越发觉得亏欠,又怕她抑郁成疾,只得抽出时间来多陪伴她。说些笑话与t她,好令她分心。
这日,在清晏厅处理完政事回来,屋子里左转又转也不见她人,一问如今被调来云开月明居伺候她的簇玉,才知道她去了后院。
走去后院,身姿单薄的女郎正坐在庭阶上,也不梳髻,就披散着一头柔顺青丝,对着院子里那株巨大的银杏树发呆。
夕阳流金,暖艳的橘光轻纱般照在女郎纤秾合度的身上,将那身清冷的青衣也镀上一层柔和的金晖。
他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搭于她肩:“这是怎么了?”
“你的病才好,又坐在风口里做什么。”
令漪回过头来,他已放下佩剑在身边坐下,她嫣然一笑,摇摇头以示无碍。
现在仍是盛夏,她自也不会觉得冷。她只是,只是……又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抱着去少室山看银杏的事罢了。
少室山北麓茂密的丛林中有座禅寺,曾是菩提达摩祖师面壁之处,名曰“少林”。寺中,就有一株天然的大银杏树。
二来,银杏喻长生,所以那树上挂满了过往香客系上去的祈愿牌。皆是祈愿花好月圆人长寿。父亲也抱着她往树上挂了一个,祈愿她平安长大,阖家幸福美满,可仅仅是次年,他就永远离开了她……
嬴澈见她神色黯淡,便知她又是在思念她那早逝的父亲了。他自身后轻拥住她,滚烫的唇落在她颊边:“总这么低落可不好。”
“不若我与溶溶舞剑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若是溶溶能开心一些,澈,不胜荣幸。”
被他吻过的地方漫开一片细微颗粒,令漪粉面微红,羞赧地别过面去。
她发现他现在好似越来越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一点儿也不君子端方。令漪负气道:“兵者,杀器也。刀剑无眼的,谁要看你舞那个了。”
“哦?”嬴澈偏把她脸转过来,看着她微微挑眉笑,“那溶溶就是心疼我了?”
夕光落在他溢满浅笑的眉间,柔和如泛满金波的湖水。令漪看着那汪温润和煦的眼睛,只觉一颗心也似陷入那汪宁静温和的湖水,越来越沉,越陷越深。
又似湖面上跃动的夕阳光点,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她最终难为情地垂下眼睛。
将开口时,喉咙都似稠黏,低低地道:“谁又心疼你了。”
“分明是王兄自己想舞剑,却偏要赖到我身上。王兄爱舞就舞吧,溶溶才不惜得看呢。”
不管怎么说,她肯搭理他便是暂时从悲伤脱身了,目的既已达到,嬴澈一笑,拿起佩剑起身。
“那我就当溶溶是同意了。”
他立在漫天夕光之中,身如玉树挺立,反手持剑竖在背后:“这辈子,我只给太子舞过剑。他走后,溶溶便是唯一一个。”
“溶溶可看好了。”
语罢,“铮”地拔剑出鞘,簌簌两声划破晚风,有如劈波斩浪的凌厉迅疾,震落银杏叶无数。
剑光闪烁,剑影纷繁,剑身若灵蛇惊鸿变化无穷。漫天夕照中,他矫健身姿随之腾起,如鹤高雅,如猿敏捷,静如秋云凝塞,动如游龙跃波。实是肆意张狂,潇洒不羁。
令漪抱膝而坐,怔然看着他在庭下剑走龙蛇,卷起漫天的回风碎叶,间或回过眸来对她微微一笑,也终于肯不再回避那个一眼就可看到的答案。
他哪里是喜欢舞剑。
他这样尊贵的人物,如此纡尊降贵,陪在她身边和她说了这样久的话,其实只为哄她高兴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后,令漪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簌簌剑声中,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如环佩相鸣,弦上余音。
一声,又一声。
第59章 “那溶溶说,你现在喜欢……
因了兄长的这一通开解,令漪心情好转不少,尔后,嬴澈又与她说了些京中近来发生的趣事,渐渐的,她面上也有了笑容,不再如往常那般总想着那日的事了。
但她仍是对那位先太子有些好奇,夜间就寝时,她倚在他怀中,犹豫着重提了此事:“王兄……同先太子幼时很要好么?”
“是啊。”嬴澈侧卧着揽住她,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眉眼微微黯然,“少时随嬴灼一道陪太子读书习武,算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嬴濯?”她诧异地偏了下头,望向他俊朗眉目,“是二公子么?”
连枝灯上的明亮烛光被青帷筛得恰到好处的明莹玉润,落在女郎面上,照得一张清冷芙蓉面也如玉色柔和。嬴澈低下脸来,吻了吻她脸颊:“不是。”
“是‘火’‘勺’的‘灼’,如今远在西北的凉王。”
凉王……令漪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起他的过往,对于王兄,她一直是知之甚少的。只知他自被立为世子后便深得先帝欣赏,入宫为先太子的侍读,随他遍习经史诸子,后又学习兵法武事,刀剑骑射,完全是按照未来宗室领袖的标准来培养。
据闻,那位先太子“幼而敏慧,长而通明”,又容止端重,温文尔雅,仁慈宽厚,深得臣民拥戴、君父信重。
但七年前,建昭二十五年,先太子被后来贬为庶人的皇长子告发,接连牵连进几个要案。先帝龙颜大怒,将其囚于上阳宫,仅仅一年之后,他便抑郁而死了。
再一年,世宗幽禁皇长子,因其余儿子不堪重用,将皇长子之子皇长孙立为继承人,即如今的天子。
此后,先帝、先王接连去世,王兄袭王爵,坐上辅政之位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皇长子一党的虞氏及小皇帝开展报复,但此后四年,他先后出手料理了两位亲叔父,借宋郎之事逼退祖父,却始终不曾对虞氏及小皇帝下手……
也难怪会听闻凉王与他不睦了。
令漪这时已听闻夏芷柔被遣返回凉州托那位凉王照顾的事,又想起堂姐的丈夫扶风侯世子段青璘亦在凉王军中供职,便问:“那,你同那位凉王如今关系还好么?”
他摇摇头,黑眸中烛光熠耀,一片幽幽不定:“太子去后,他认为我不动陛下与虞氏是背叛了太子,便一同记恨上我了,与我割袍断义。”
“这些年,他在凉州肆意妄为,培植党羽,大权独揽,隐有不臣之心。我看,早晚是要带兵杀入京中的。”
听来像是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令漪却“唔”了一声,小小声道:“那,那位凉王倒还挺有情有义的……”
太子是很好的人,她们家的事他也求过情,因而被先帝责备。令漪自然偏向他。
至于凉王与王兄的事——而今四年过去了,王兄对自己的两位亲叔父都能下手,唯独与仇人之子君臣融洽,换作是她,也会以为他已叛变。
她人在自己怀里,却还给他的宿敌说话,嬴澈轻飘飘睇她一眼:“溶溶懂什么。”
“朝政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我今日不动虞氏,是时机还未成熟,不代表我就忘了同他们的深仇大恨。”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悉数去给阿湜陪葬。”
阿湜?是那位太子的名讳么?令漪想。
又想,若是虞氏倒台,华缨应该就能挣脱那个牢笼了吧……
见她怔然,嬴澈担心她因听闻虞氏又陷入她父亲的事去了,点了点她俏丽的鼻头,故意打趣:“对了,溶溶今日怎么突然夸赞起嬴灼那家伙了,莫不是,听闻他生得俊美,便芳心暗许了吧?”
还是,在惦念那如今就在凉州出公差的宋祈舟呢?
“王兄胡说什么呢?”令漪果然恼了,羞怒地别过身去,“我见都没见过他,怎么就喜欢了?”
他追过去,搂了人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眼眸弯若新月:“那溶溶的意思是,见过了就会喜欢他了?”
见过了怎么就会喜欢了?这是什么歪理?
令漪恼他胡说八道,偏又被搂着不放,只得赌气不言。
“那溶溶说,你现在喜欢谁。”
她现在喜欢谁,他不知道么?令漪心中羞恼,一张脸却红至粉颈。
她挣扎起来:“我不说!”
嬴澈抱着她不放,双手攥着她双肩把她人转过来和自己对视,笑晏晏问:“还是宋祈舟?”
令漪一阵无言。
她和他都有孩子了,这辈子,算是栽在他身上了,不喜欢他还能怎么样啊?他倒是放她回去和宋郎团聚啊?
就非得问她这么无趣的问题么?
可她还是不愿让他在言语上占一丝丝便宜,扬了小下巴,赌气道:“我喜欢我自己,行了吧。”
嬴澈原本满含期待,闻此,倒颇有些泄气t。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丢下她,下榻去熄室中青铜连枝灯上的烛火:“瞧溶溶小气那样。”
“都要成婚了,对为兄说句好听的话是会死么?真是矫情。”
不过,见她终于不再念着她父亲的事,嬴澈心下微松。
先前那几日,他是真的有些担心她会走不出来,抑郁成疾。
毕竟,那几日的她,就像是庙里泥胎木塑的观音,又似在绽放之初就被人摘下的昙花,美则美矣,实在了无生气。
“……嗯啊,会死。”令漪轻轻嘟哝了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面上又红了。
这一声嬴澈却没能听见,他提起灯盖将青铜连枝灯上摆放的数十只蜡烛一一熄灭,独留了床脚的两盏铜雁鱼灯,重回帐间。
光晕微青,照在帐子上有如月光晃漾。令漪往里面挪了挪,他倾身覆下,却被她以手臂阻挡,拦住了。
“王兄不要再针对宋郎了。”她柔声道,是因方才他提起宋祈舟之故,“传出去,多惹人说事啊……”
帐间还未凝起的旖旎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嬴澈上身微僵,闻言,森森冷笑。
闭眸低下眼,他吻住那张还要说更多煞风景之语的红唇,将她接下来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只细细品味着那朵莹润带露的芍药花,迫她启唇齿,勾出那截香香软软的丁香小舌来细细品咂、吸吮着,发出轻微的水声。
暗夜静谧,铜漏清响,室间清晰可闻。
好半晌,他们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