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死”至今也不过两个半月,况且早在一月多以前妻兄就已知道自己还活着,也不可能这么早就让溶溶改嫁。
“回去问你的好母亲啊。”嬴澈不欲与他多言,转身即走。
叱云瑶一脸尴尬,匆匆同宋祈舟告别,跟了上去。
青竹玉兰一般的青年郎君宛如化石般愣在当场,半晌,如回魂般回过神来,匆匆出宫归家。
铜驼坊,宋家。
江夫人自听闻儿子入城后便率奴仆等候在角门外,焦急地等待着。遥遥瞧见宫奴驾驶宫车自街巷尽头驶来,她再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径直奔了过去:
“我的儿,你可总算回来了,急死母亲了……”
宫车内坐的确是宋祈舟无疑。他今日归京,圣上特许的恩典让宫人送他归家。辞别宫人后,江氏便老泪纵横地围绕着儿子仔细打量着:“让母亲看看,有没有受伤……我可怜的儿啊,这是瘦了多少……”
死而复生,他此时本应好好安慰母亲,可宋祈舟心忧如焚,一点儿也静不下心。他急急按下母亲的手:“母亲,新妇呢?”
“儿怎么听说母亲容不下她,将她赶回了王府?”
江氏的脸色啥时如阴天寒沉:“好容易归家,这样大喜的日子,提那小贱人做什么?一回来就问她,难道你只想念她,却不思念我和你祖父?”
“母亲哪里的话,儿子当然思念母亲。”宋祈舟见状便知多半确有此事了,心间一阵刺痛,“新妇究竟犯了什么错,母亲竟要将她赶走?”
“她害死你,还不算犯错?”江氏理直气壮地惊叫起道,“再说我可没赶她,不过略埋怨了她几句,她便自个儿回晋王府了,又找嬴澈告黑状,逼我们绝婚,就是为了尽快改嫁!”
“此等无情无义的妇人,你总念着她做什么?”
这次出使是他自己要求的,怎能怪在溶溶头上。宋祈舟心急如焚,眼底凝着深重的忧虑。
他深吸一气,暗自下定决心:“母亲请先回去吧。儿这就去晋王府请罪,无论如何,一定要接回新妇。”
第38章 “还真是鹣鲽情深”
清化坊,晋王府。
宋祈舟一路策马疾驰,赶在戌时之前抵达了晋王府。
此时夕阳在山,王府诸门紧闭,连惯常开着的、供王府幕僚上下值的角门也已紧闭,只余一队侍卫持枪把守在门外。
他自马上跳下,恳切地上前行了个礼:“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临川宋祈舟,求见晋王殿下。”
侍卫冷漠地应:“殿下吩咐过了,不见。”
“殿下说过,临川宋氏辱我家娘子深矣,若有宋氏之人求见,一律乱棍打出。郎君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不见?宋祈舟愣住了。
从前两家虽不睦,到底还曾维持着面上的和平。他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母亲究竟对溶溶做了什么,才能让晋王殿下厌宋氏至此!
他不愿放弃,央道:“家母所犯之错,理应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承担。还请您通报晋王殿下一声,我愿代母受过,弥补家母的过错,请殿下好歹允许在下见拙荆一面……”
说完,宋祈舟青袍一撩,径直在门前跪下。
他朗声喊:“晋王殿下,求您开恩,让在下见见拙荆吧!”
“哎,你说你,怎么冥顽不灵呢?”
那侍卫没法子,只得进去禀报了宁瓒,由他把话递进去。
云开月明居里,嬴澈正与弟弟商议着防患南方水灾之事。
闻说宋祈舟来意,他霎时黑了脸:“不见。”
“孤前时的吩咐,你没有告诉他吗?”
“可底下人说,那宋祈舟一直跪着,大有您不见他他就不走之意。”宁瓒为难地答。
“孤岂能受他胁迫?”嬴澈道,“想跪就跪啊,最好让全洛阳城都知道,是他宋家对不起溶溶。”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那扇黑漆的大门仍未打开。门前宋祈舟仍笔直地跪着,叫那身青衣衬着,好似将暗天色里一株劲质青肃的竹。
附近住着的王公大臣早听说了,纷纷派了仆役来看热闹,又都不敢离得太近,只挤在街尾巷角,一人探出一个头跟叠罗汉似的。
兰雪堂里的嬴菱亦闻说了此事,拉着夏芷柔跑到东面另一个角门出来偷看。
隔着昏暗的暮色,虽看不清宋祈舟长相,但见其脊背挺直、青衫磊落,实生不出反感。
“这探花郎还挺痴情嘛,真是可惜,栽在裴令漪手里了。”
她从小荷包里摸出一小袋葵花籽惬意地嗑着,语气不无鄙夷:“若他能把这个丧门星接回去t,倒也好了。”
夏芷柔笑笑:“殿下可紧着裴家妹妹呢,又怎么肯。”
对哦。嬴菱撇撇嘴。
王兄院子里养的那个妖精很有可能就是裴令漪。
虽然,她始终没找到证据,但先前裴令漪和宋家的事王兄那叫一个上心,还闹到京兆府,以宋家苛待裴令漪为由强命两家绝婚,闹了宋家好大一个没脸。
眼下,宋祈舟“死而复生”,又建了大功,他还不肯裴令漪送回去,可不就是有了首尾吗!
突如其来的怒火中烧,小县主恨恨一跺脚,转身进了门。
夏芷柔看着宋祈舟,冷冷抿唇。
“去同小桃坞的裴娘子说一声。”她低声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就说,宋郎君来找她了。”
这厢,那瘦弱的青年郎君仍笔直地跪着,俊秀的额上冷汗滚滚,也不肯起身。
宁瓒无法,只得再度进去禀报。
嬴澈还是不同意:“既然爱跪,就由着他跪。总归丢的又不是孤的人,他临川宋氏自己不嫌丢人便好。”
“话虽说是这个理。”这一回,嬴濯却劝道,“可事情传至裴妹妹耳中,她必定会心疼宋祈舟,反而对您产生怨怼。”
“王兄,宋祈舟其人事小,伤了您与裴妹妹的和睦事大。要不,您放他去见见裴妹妹?”
放她去?嬴澈倏地剑眉紧皱。
只怕她能立刻高兴地飞奔而去吧?毫无女子的矜持。
心中一团无名怒火烧得更旺,嬴澈冷声道:“孤何须顾及她!”
“去,搬把椅子给宋祈舟,孤虽不认他这个妹婿,可也不是孤要他跪那儿的,别让外人瞧了说孤苛待国之功臣!”
夜色一点点浸染房梁,很快,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明月东升,华灯新上,晋王府的东角门前,两团灯烛织成的明黄光晕里,宋祈舟仍跪在那儿,只上身因长时间的跪坐而软塌无力。
额上汗珠密密,体力已近极限。
王府门前当值的侍卫皆已进府,大门禁闭无应,听闻消息赶过来的宋家人正苦口婆心地劝他,却都无济于事。
那极好面子的江夫人也来了。抱着近乎虚脱的儿子,心疼得直哭:“舟儿,这是何必呢!”
“人家摆明了是故意刁难你、羞辱咱们家,你又何必如此低声下气!大丈夫何患无妻,母亲另给你娶一个就是了!一定比这个好!”
宋祈舟眉目黯然,却是道:“我一定要见到溶溶。”
绝婚,是晋王的决定,却未必是她的。他一定要听到她本人的回答。
而此时,小桃坞里的令漪,也终于闻说了此事。
是夏芷柔的婢子来传的消息,令漪本已沐浴过,正歪在案边看书,闻言立刻惊起。
簇玉忙按住她:“女郎,不可轻举妄动啊。”
“殿下若是知道了,又该责怪您了!”
“他怎么这么倔啊!”令漪素来沉静如雪的脸上此时是压不住的急躁与担忧,“王兄最恨别人威胁他,他越是不走,王兄越不会允他见我的。”
“夜里霜寒露重,他又跪了这么久,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呢!”
想起记忆里丈夫清瘦的模样令漪便一阵难过。他是个文人,虽然也会弓马骑射强身健体,到底比不得王兄健壮。这次历经生死,长途跋涉,只怕身体正疲累着,又跪这么久,那副身子骨怎能受得了?
自归家以来,她最愧对的就是他了。她并非不想与他破镜重圆,也自然知道王兄绝非良配,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可王兄都用给父亲迁坟来威胁她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良禽择木而栖,她只能舍弃宋郎。
可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完全割舍,她心里也实在不好受。
令漪想,无论如何,她要再见他一面,只有真正确认了他还活着,她才能安心。
簇玉看出女郎的心思:“奴知道娘子心中有愧,但若想见面,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令漪回过神:“你有办法?”
簇玉颔首:“这样,先传个信儿叫他回去,约他明日见面。届时不管娘子愿不愿意去,总归今日让他先回去,就这么跪下去,身子也受不了啊!”
是这个理!令漪忙手书了一张字条,将宁灵叫来,要她设法交给东角门外的青年郎君。又特别嘱咐了,不要外泄。
她注意过了,宁灵虽是王兄派来的,但天性就不爱说话,也从不会主动向王兄禀告什么。
宁灵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将字条一收便下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华绾的行礼声便在后院里响起:“奴见过殿下!”
是晋王过来了。
令漪忙叫簇玉将她给王兄做鞋袜的针线篓收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主动迎上去:“王兄怎么来了?”
嬴澈不答,昳丽俊美的一张脸在昏黄灯烛下显得有些阴翳,恍似戴着玉面的修罗。
他开门见山地问:“宋祈舟来了,你想见见么?”
嬴澈今日是走密道过来的。
原本他不欲来,宋祈舟上门,暗中窥探小桃坞的不会少。
但嬴濯走后,他琢磨弟弟的话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来告诉她一声。
——反正,量她也不敢同意。但主动提起就代表他给过机会了,她自己拒绝,可不能怪他。
令漪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上前替他更衣,一面柔柔说道:“王兄分明不想我去见,还故意问。”
嬴澈眼尾微垂,凉凉睨她:“这次允你去见,不行么?”
“我不去。”她将他外袍搭在衣架上,很从容地说道,“我都说了会一心一意跟着王兄了,再去见他,算什么?王兄也不过试探我,我才不信呢!”
又推他去浴室:“快去洗,水都已经备好了!”
这妮子,装得还挺像。
嬴澈薄唇微动,虽未言语,心中却实在熨帖。紧抿薄唇地进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