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漪气得在心里直骂他,又不敢真骂,那一记眼刀也软绵绵的,倒似调情的意味。
可脸上也真是红若胭脂了,她道:“王兄先洗,溶溶出去了……”
语罢,拢起湿淋淋的衣裙,就要落荒而逃。
“站住。”他却叫住了她,“那个帕子,你打算给孤绣什么图案?”
什么劳什子帕子,不过方才随口许诺,令漪实则还没想呢。她假笑问道:“王兄觉得呢?”
“王兄小名叫玄鹿,既有鹿字,我便想绣这个,只是还没有想好具体的图案。不过‘覆鹿寻蕉’、‘鹿王本生’都有不错的寓意,再不济,还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只是不知王兄更喜欢哪个呢?”
她说的这些,的确是历来最负盛名的跟鹿有关的典故,但嬴澈一个都不喜欢。
他皱眉道:“孤不喜欢这些。”
“《野有死麕》的典故听说过吗?鹿车共挽呢?就绣这些吧。”
令漪闻言一愣,慢慢红了脸色。
那“鹿车共挽”也就罢了,讲的是后汉鲍宣妻桓少君追随丈夫安守清贫、乘鹿车归乡的故事,是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可他小名就有鹿,她怎么敢绣他来拉车呢?
那首《野有死麕》就更加荒谬了,“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那分明讲的是青年男女旷野偷|情的故事……和眼下他们这境况何其相似!
令漪不禁有些羞恼,只疑心他是不是又在故意消遣她。再说了,她也不能真把他绣成一只死鹿吧?他这个阴晴不定的怪脾气,届时说不定又趁机发气数落她了。
面上自是笑盈盈的,一口应下:“好,都听王兄的。”转身便阴了脸,径直离开。
方才被她掐过的地方阵阵发着痒,他伸手去揉:“还有,你给他做了多少东西,一样都给我做一份来。”
“你最好诚实一些,反正,孤是会问你身边那丫头的,但凡你俩说的有一点对不上,孤立刻将她扔去喂鱼。”
令漪身影一僵,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嬴澈神色漠然,隔着室中弥漫的水雾看那一道落荒而逃的纤细身影,半晌,唇边扯出个淡淡的自嘲的笑。
其实就算他也有又怎么样呢?就算他能得到她给宋祈舟的那些,那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他有的,宋祈舟早就有了。他是自己要的,宋祈舟却是不必自己要,她也会巴巴地送给他,怀着满腔的情意……
他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更不是唯一。她会给宋祈舟写“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但待他,不过是虚情假意。
——仅这一点,就令他无比嫉妒。
*
令漪自浴室出来后,夜已经很深了。纱罩里的萤火微光一闪一灭,似是已经到了生命尽时。
萤火虫是不吃东西的,只吃露水和花蜜。令漪见状,忙换下一身水淋淋的衣裳,从衣匣里取了一套他的素色中衣穿上,去到外间找寻食物。
外面的书房也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翻来翻去也没找到花蜜,这么大晚上,又不好叫奴仆进来,只好取了些书案上笔洗里的清水。
因见书桌上折子和书文十分凌乱,又俯身稍微整理了下,这一动,却有几封书文从书册里掉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令漪俯身去拾,却被书文商写着的父亲的名字牵住了视线。那是……他府中幕僚有关她父亲迁坟事的上书。
有提主意的,有劝谏的,其中一封,就是建议他摒弃前嫌向清河大长公主寻求合作,给的理由是当年裴慎之下葬后公主曾派人去过北园,也许并非是传言那般对他深恶痛绝。
令漪愣住了。
原来……他今日宴请大长公主,为的是……
这样一想,她好似明白了他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冷脸和冷言冷语了。自己从昨日便不大搭理他,他今日却还要为了她父亲的事忙上忙下,没有回报不说,还要面对她的冷脸。换作是她,心里也必不会好受的。
何况他那么高傲的人,听闻与大长公主又一向不和,却要为了她父亲的事去求大长公主……
她是不是,真的做得有些过分了呢?
令漪心下涩然,在书案边呆立许久,心底宛如染上夜露,一片寒凉。
嬴澈自浴室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她坐在书桌旁发呆的模样,来时她在看萤火虫,他都洗完澡了她还在看,他皱了下眉,用浴巾攘着打湿的头发走过去:“你又折腾这萤火虫做什么?”
令漪以指竖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以手撑腮,嫣然微笑:“没有啊。”
“只是突然心生感慨,觉得溶溶和这小虫子很像罢了。”
“很像?”嬴澈不解挑眉。
“不像吗?”她含情凝睇地看他,念出简文帝的《咏萤诗》,“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溶溶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一生漂泊无依,只有遇见王兄才有了依靠,有了光亮。只要王兄不嫌弃,溶溶愿意一生一世都跟着王兄……”
说完,她顷刻红了眼睛,一双明澈杏眼凝着点点情意,深情地凝望着他眼睛,实则却是在注意他的神情。
其实,她会说这话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怀,不管怎么说,从小到大王兄对她还是不错的,也替她把华绾救了出来,现在还操心着父亲的事,他答应她的他都有在做,那么,就算是为了父亲的事早些解决,她也应知恩图报。
眼下,她能察觉得到,他仍是不大高兴。
左右不过是几句好听的话,能哄得他开心一些,说给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今后的路会怎么样,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理应对他好一些。
就算是逢场作戏,她也该尽责一些,演得像一些。
对面,嬴澈看着女郎烛光下泫然欲泣、光芒璀璨的双眸,没有任何回应。
他如何看不出她是在借这萤火虫自比,向他诉说情意,说自己多么多么喜欢他,不过是一些好听的假话,只为哄他高兴。
譬如什么“愿意一生一世都跟着他”,那是万万不可信的。若是那姓宋的此刻回来,他丝毫不怀疑她会立刻转投对方怀抱。
可她愿意在他身上用这个心,也是个不错的开头了。便道:“你觉得萤火虫柔弱?”
方才他久不说话,令漪还以为被他看穿,心间紧张非常。此时见他接了这话才暗松口气,点点头道:“季夏三月,腐草生萤,由草气所化,难道不是么?”
“那溶溶有没有听说过这首咏萤的诗呢?”
他取来纸笔,自身后拥着她,握着她的手,以婉约秀丽的钟体小楷,在洒金的笺纸上写下: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一字一笔,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钟楷更是她惯常练习的书法,令漪怔然抬眸:“王兄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萤火自比,说自己一生飘零无依,只有遇见他才有了个归宿,纵使萤火之辉,也愿一生一世地报答他。他为何却反驳起了她,说萤火虫坚韧?雨打风吹也不惧?
令漪不解地抬眸望着他,烛光下一双眼雾气朦胧,好似上好的琥珀,有种平日少见的娇憨。
“没什么。”心底很突然地柔软了下来,他歇了那些同她虚与委蛇的心思,伸手理了理她额边的碎发,“你不是说流萤柔弱么?可在我眼中却不是这样的。她或许出身卑贱,或许光芒微弱,却始终雨打不灭,风吹更明,外界的环境再恶劣也不能改变她的本心与志向,这样的小虫儿,难道不坚韧么?”
“所以,不管外人如何看她,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天上的那轮明月,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溶溶你说,对吗?”
第34章 孤和他,你更喜欢谁……
令漪一时愣在当场。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宋郎,也没有同她说过这样肉麻的话。更不敢相信,这话会出自王兄之口。
王兄他……不应该一t直厌恶她么?他明明看穿了她的那些小把戏,也曾与她道破。她一直以为,在他心里,她就是个凉薄自私的女子,心眼既多又坏,也是因此,前时才不敢接近他。
但现在,他、他是在说,他喜欢她么?
这话其实在他中药时她便听过一次,可她一直不敢当真,只当是药物所致。毕竟,没人会喜欢一个凉薄自私又全是心眼的女子,宋郎会喜欢她,是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真面目,王兄却是知道的,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她呢……
令漪久久地怔住,一双杏眼好似两汪凝滞的碧水,映着深深浅浅的烛光,却一片死寂。
“怎么了?”
见她半点反应也没有,嬴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微皱眉。
令漪仍未回过神。
她想起沉烟馆失火的那日、他送她回棠梨院时,也是对她说,他从不信什么贵贱有别,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决定什么,即使身为女子,不能入仕,也一样可以靠婚姻、靠男子给自己换命。
她从前总以为那是讥讽、是敲打,现在想想,或许,那只是他的暗示。
可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岂不是他早就对她……那又是什么时候呢?是她出嫁前?还是丧夫后?
心里仍似有一万头小鹿在砰砰乱撞,她忽然回过神来,一抬眸,正对上烛光下他炽热的视线,便很突兀地红了脸。
她心里难为情极了,背过身去:“溶溶和王兄说的都是真心话,王兄却这般取笑溶溶。”
这一句似嗔恼似自语,嬴澈皱眉:“孤亦说的是真心话,何来取笑?”
她不语,低下发烫的脸,望着笺上的诗,心中仍如江潮余波,久久未能平息。
嬴澈自身后拥住她,将头搁在她肩上,耳鬓厮磨的亲密。他笑道:“孤如何是取笑你,不是你非得要说萤火虫柔弱么?可我觉得她就是很不凡啊。怎么,说句实话你也不乐意。”
心中却微微纳罕,那册子上不是说,要掌握“夫言”、须时常甜言蜜语么?他虽未刻意甜言蜜语,也算说的是真心话,但也很难为情的。她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
令漪心下实在乱得很,她回转过身,纤纤柔荑轻搭在他唇上:“罢了。”也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女郎眼波盈盈柔软,欲说还休。嬴澈有些在那样的温软中沉溺下去。半晌,却见她懊恼地道:“王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必说这些好听的来骗溶溶。”
反正,和他这个都比听他胡言乱语说什么喜欢她好,也许谎言多说几次便会格外的真,就如方才,分明只是一句调笑,她却险些当了真……
她还是不信,这样的她,也会有人珍重,有人喜欢。就算是宋郎那样人品贵重的君子,得知了她的一切算计后还肯喜欢她,她也不会信的。
或许,他只是喜欢她的皮相吧,令漪黯然地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世人都是惑于皮相的,或许王兄也不能免俗。
见她神游天外、分明就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嬴澈面色真挚柔和,握着她一只手放在心口上:“孤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管使人如何看她,她在孤的心里,就是这般美好。溶溶如何指责孤是在骗你?”
他一双眼翻涌着徽墨般浓稠的情绪,不似作假。阵阵心跳,也自指尖传递到她的心脏来,令漪再度心乱如麻。
“王兄不要说了。”
她怕他说出更多她难以招架的话来,索性垫脚,径直吻上他的唇,好将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都堵回去。
可柔软的唇瓣才贴上他唇,便被他揽住了后腰。嬴澈握住她一只攘在自己身前的手,主动加深了这个吻,粗长的舌若游鱼一尾游弋进她口中,勾出那截丁香尖儿一样的小舌来,肆意纠缠,肆意吸。吮。
有些粗糙的舌苔噬舔过腔子里每一寸娇嫩,生出酥麻。她被吻得灵魂都似抽离,眉梢眼角皆生出妩媚的春意。未曾注意到,纠缠间已被他压倒在桌上,又去解她腰间香罗。
系带衣袍纷纷而落,连那困住萤虫的纱罩也被挥至地上,一点萤火升空,很快融于璀璨如珠光的烛光,室内亮如白昼。
烛光刺眼,她渐渐从一片虚空中回过了神,手被他高举过头顶,用丝带一圈一圈缠缚住,身前衣襟已散,露出一身有若羊脂玉软柔无暇的绝美风光。
烛光照耀下,暖艳如蜜色。
因方才衣裳被他用水打湿,她这会儿穿着的不过是他的寝衣,里面自是什么也没有。见他正视线炽热地盯着自己,一时脸儿也红透了。
那洁白如玉的肌肤,也在他目光下一点一点生出淡淡的粉,像上好的芙蓉脂玉。莹润饱满,十分诱人。
令漪有些羞赧,不满地在他小腹处轻踢了一脚:“把灯吹了呀,别看。”
小巧纤细的玉足却被捉住,他在她圆。润瓷白的膝盖上轻轻啄了一下,拽着她脚踝将人轻拉过来,环住了自己如竹劲痩的一段窄腰。道:“这有什么。”
他轻笑:“孤又不白看你的,也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