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管事来报云姬求见,他道:“你先回去。”示意纤英自后门退下,让人将云姬带进来。
“殿下,这是近来府中出库物品的名册。将要入夏,妾给几个院子都添了些东西,请您过目。”
“妾是第1回 管家,难免做得不好。若有何不妥之处,还请殿下指正。“云姬的态度十分谦卑,一双眼却在悄悄打量他的神情。
她今日来送这份名册,一是她往女儿院子里搬那么多东西必不可能瞒得过晋王,与其被问,不如主动上报。
二来么,她也想趁此机会试探试探晋王对女儿的态度。是以,在这份名单里,她丝毫没掩饰自己对女儿的偏爱,还将搬去自己屋中的那些东西都记在了小桃坞名下,就等着看他的反应。
嬴澈接过,不过随手翻了两翻便搁下了:“既劳夫人主事,一应事情夫人决定即可,不必再来过问孤。”
就这么简单?云姬反倒愣住。她且惊且喜:“那,那溶溶那边,会不会送的太多……”
“殿下有所不知,从前太妃对我们娘俩颇有微词,给溶溶的供应常常短缺。这才溶溶回来啊,她就更加变本加厉了。月钱银子不发,说让我给,春衣的料子是次的、腐的,就说现在吧,都快入夏了,也不给她送冰鉴。上次发裁夏衣的丝绢,连夏娘子都有,溶溶却没有。好歹溶溶还叫您一声王兄呢,太妃就这样对她。”
云姬添油加醋,趁机将从前太妃对女儿的克扣和欺压说来,也是为了说明现在给女儿“补上”是天经地义。
嬴澈也不戳破她,静静待她说完才道:“夫人决定即可,溶溶新婚丧夫,孤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多照拂她。若这些身外之物可以转移她的伤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妾谨遵殿下之命。”云姬大喜过望,行过礼喜滋滋地出去了。
她看男人向来很准,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只会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金阙华屋也毫不吝惜。殿下对溶溶这么大方,多半就是有那意思。
至少,她可没见他对那姓夏的小蹄子那么大方过。
云姬走后,嬴澈视线重回奏折,淡淡一哂不语。
他知道云姬在试探他,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好歹也是他的女人,他总不至于在这上头苛待了她。
至于云姬,她是个聪明女人,昨日那番说辞虽说是冒犯他,但的确是她们当下的最好选择,可惜,某人却远不如她的母亲这般识时务。
难道除了他,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宋祁舟一没钱二没权,上头还有宋瑀压着,她当初究竟怎么挑中他的?这件事,嬴澈至今想不明白。
*
却说这厢,令漪越想越气,索性用过早膳后便叫了王府的马车,去往西市散心。
她堂兄裴令璋同伯母陆夫人住在城西通济渠边,靠堂兄在书坊给人抄书为生。自出嫁后令漪已许久没见过他们,叫簇玉备了一些礼,差人送去。自己则同她乘车去往通济坊的博闻书坊见堂兄。
临出门,宁灵却跟了来。簇玉惊讶地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宁灵平素就不爱说话,连在晋王面前也是爱答不理的,只有跟华绾凑在一起才偶有话说。纤英忙跑出来:“是殿下吩咐的。您若外出,便带上宁灵,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让宁灵保护她们?
说是监视她们还差不多吧!簇玉霎时火冒三丈。
纤英看出她的心思,忙解释:“宁灵很厉害的,她可是宁侍卫长的亲妹妹,两三个成年人都打不过她呢。”
再看宁灵,一身灰扑扑的丫鬟服侍,腰间系着长鞭,肌肤苍白,身体纤细,像一尊易碎的白瓷偶人,怎么看也不像能保护人的样子。
少女容色冰冷,双眸黑而无神。只在提及哥哥时掀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眸去。
没有半分生气儿。
令漪倒不在意这个。
冤有头债有主,她向来不会怪罪纤英和宁灵这些只能听命的婢子,只在心底默默给某人记上一笔,带着二人出门。
马车粼粼地行驶过洛阳城的青砖长街,许久,才来到外城西南角的通济坊。
这里靠近通济渠,通济渠既沟通洛、黄、汴、泗、淮诸水系,来往行人、商旅甚多,坊内亦十分热闹,三教九流混杂。那间并不起眼的、博闻书坊的后院里,此时已停了一架华丽车辇。
一个高髻云鬟、莹润丰满的宫装丽人,正在二楼的雅间里,隔着半面青纱,看对面的男子疾笔抄经。
男子生得十分清俊,俊眉修目、风仪清邃,一身青布长衫洗得破败发白,却丝毫不掩他身上那股有如幽兰青t竹的书卷气。
裴令璋做这一行已经很久了。
自十七岁那年高中会元、即将参加殿试却被剥夺资格终身不得入仕,他在短短一年内经历了父亲与叔父两位至亲的死亡、同胞妹妹的不辞而别以及整个裴家命运的急转直下。同母亲搬离了从前的官宅,几经辗转才找到通济渠边一处破败的民宅落脚。
既被抄家,这九年间他们都过得穷困潦倒,缺乏生计。他也曾尝试过卖字画、给人写墓志铭、给富家公子做捉刀人来养家糊口,可这些,无不因为他罪臣之后的身份而告终。
到头来,也就只有博闻书坊肯收容他,让他化名留在坊中,靠着昔年寒窗苦读、跟随叔父练就的一手好字,可以换些微薄的银钱换些米粮,养活自己和母亲。
堂妹有时也会接济他们,但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靠妹妹。何况她如今背靠晋王府与临川宋氏,理应少和他们往来,才能减轻这个姓氏带给她的不幸。
然后就是三年前,书坊的老板突然找到他,说有贵人看中了他的字,要他抄些佛经,拿去寺庙供奉。价钱是平素的十倍。
他心里觉得诡异,但为了生计,自然应下。
三年间贵人从未召见他,但活计总是从不间断,尤其是每年这个时候,要他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说是为亡者祈福。
然后就是今日,贵人莅临书坊。隔着一帘青帷,他自是没能瞧见贵人的相貌。但……宫装宝髻,香风拂面,分明就是位贵妇人。
可既是贵族妇人,看自己抄书又是何用意呢?
那道视线透过帘帷落在身上,也如博山炉里的袅袅熏香恍惚而弥久,裴令璋心下无端有些惶恐,白净的额边冷汗滴滴滚落,握笔的手几乎抖不住。
楼下,前来探望堂兄的令漪也已到了。
她让车夫将车驾停在巷口,同簇玉和宁灵步行前往。堪堪走近书坊的后院,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抱怨道:“阿娘也真是的,叫人抄经,吩咐个下人去做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专门跑一趟。”
是临清县主,崔婉玉。
她心里咯噔一声,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身后,一身胡服男装的临清县主已经带着几个婢女走过来了,见是她,十分惊讶:“又是你。”
“我也真是倒霉,在这穷乡僻壤的通济坊都能遇见你,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每次同临清县主见面都没什么好事。令漪面色微白,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哎,你别走啊。”临清县主却跟了过来,笑道,“你今日来这儿干什么呢?对了,你家那头黑鹿还好吗?”
“听说他前些日子中了淫|药啊?闹得满城风雨的,也没说到底怎么解决的。不会是你……”
她话未说完,目光却暧昧地在令漪身上转了个来回,气得簇玉脸色阵红阵白,险些便要不顾尊卑与之争吵。
令漪亦冷了脸,转身要走。临清县主却不肯放过她,伸手捉她:“喂,你走什么啊,过来和本县主好好说道说道……”
她话音还未落,静寂里忽然极清晰的一声鞭响,是宁灵反手一鞭甩在了临清脸上,恍如电光火石,霹雳作响。
临清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捧着那被打出血痕的半边脸:
“贱奴,你敢打我?!”
第31章 “你还真是会给我惹事。……
“贱奴,你敢打我?!”临清县主怒不可遏。
她身边此时就只两个武婢。见主人被打,脸色一沉便要上前捉人。宁灵却似游鱼一条自二人腋下滑走,一个鹞子翻身,长鞭疾甩,只听两声鞭响,两个侍女被长鞭卷走,滚至数尺之远的巷墙边,撞得头破血流。
她捏着长鞭,冷冷看着早已愣住的临清县主,像一头敏锐盯着猎物的小狼崽。眼见一鞭子又要甩下,令漪忙制止地喝道:“阿灵!”
宁灵应声而止。
她退回令漪身侧,屏息垂眸,安静得像一只乖巧的小犬,再无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
后院里、等候在马车外的公主府亲信闻见响动俱都跑了出来,紧张地询问小主子可有受伤。临清羞愤地一手捂脸,一手震怒指着令漪:“好啊!”
“裴令漪你有种!你竟敢指使这贱奴打本县主!”
“阿灵也只是护主心切,是误认您会伤害我才出手。妾还有事就先离开了,改日再带她上门致歉。”令漪歉意地道,一手拉着宁灵,将她护在身后。
对方毕竟身份贵重,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令漪见势不妙便想先走,回头让某人来摆平。
然而临清怎可能放过她,跺脚怒道:“不许走!”
“把这个贱奴给我拿下!”
方才贸然出手的两个婢子还躺在地上呻吟,一众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未动。
二楼雅间里,大长公主已然听见动静,皱眉起身下楼。
“吵什么。”
大长公主威严的声在门前响起,原还闹哄哄的街巷瞬间安静。临清委屈地掉了眼泪:“母亲……”
“这个罪臣之女,她竟然唆使这贱奴打我!”
来者云髻峨峨,霞衣锦带,既是临清县主的母亲,想必就是那位手握一半禁军的清河大长公主了。
令漪想起王兄曾与她说过的、公主与父亲的龃龉,既畏惧又尴尬,忙拉着宁灵行礼。
本以为这次必得被问责了,不想大长公主却道:“是你自己招惹人家在先,被打也是活该。我在楼上,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啊?母亲怎么向着裴令漪?临清震愕抬眸,困惑极了。
“你就是裴令漪?”大长公主问,声如清泉泠泠。
公主看她的目光十分柔和,还似有几分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一点儿也不像临清对她那样深恶痛绝。令漪心中微讶,镇定福身:“是,妾见过贵人。”
书坊二楼雅间的窗边,裴令璋担忧地探出身来张望。大长公主淡笑道:“你倒是个乖觉的,伶牙俐齿,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嘛。”
她提起父亲时并没有传闻中的厌恶与震怒,令漪心间微惑,暂未开口。大长公主又道:
“不过裴娘子,今日虽是小女出言不逊在先,但她毕竟没有伤人。你的奴婢把我女儿打得这样重,以下犯上,以卑犯尊,你打算怎么解决呢?”
令漪沉思不语。
宁灵应是奴籍,大魏等级森严,依照《魏律》,奴婢打良人罪加二等,殴主人及主人亲属死罪,更别说是临清县主这样的皇亲国戚。
但宁灵今日是为了保护她,她怎可能忘恩负义地把宁灵交出去?遂道:“此非说话之地,请贵人容妾回家后与家兄商量,来日妾会带着这婢子登门,向贵人致歉。”
“届时,怎么处置就依贵人做主吧。”
就这么简单?
临清怒气冲冲:“不成!”
但生气归生气,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打压晋王府的机会:“士庶天隔,何况是奴婢!这贱奴竟敢动手打我,颠倒尊卑,你须把她手给我砍了,让嬴澈亲自上门道歉!”
对方以权势压人,竟提出如此残忍的要求,连簇玉都不禁暗暗揪心起来。可那处于风暴中心的小丫鬟却没有半分表情,黑眸黯而无光,像暂时失去悬丝控制的傀儡,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令漪也微变了脸色。
“这恐怕不能够。”她不卑不亢道。
“阿灵是护主心切,若非县主拦着不让我走,她也不会动手。其次,阿灵幼时受过一些刺激,不懂得人情世故,只是认为我有危险才下意识保护我,并非故意要殴打县主。”
“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动手吗?”县主怒而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