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夏芷柔手执托盘静默地立在一旁,目视着他将那杯酒饮尽,眼瞳黯然,没有一丝欣喜。
她其实不想来。
可太妃亲自将酒交到她手里,嘱咐她前来,她无法拒绝。
这执壶外表看与其他酒壶并无两样,壶里却别有乾坤——这是一把九曲鸳鸯壶,内里一分为二,连壶把上也开了两个小孔。
斟酒时,若捂住上方的小孔,便只会流出壶中下方壶室的酒,若按住下方的小孔,便只会流出上方壶室的酒。
太妃便是利用此原理,在壶内盛了两种酒液。一半是正常的酒,另一半,却混了玉屏春。要她在给殿下斟酒时伺机将情酒倒进他杯中去……
斟酒之时,只需借用衣袖将两个孔挡住,外人便看不出。
今日宁瓒不在,因席上都是女客,殿下来时也不会带其他侍卫。太妃的意思,便是要她趁晋王酒醉之际,将其扶到西边的鸣蝉馆,趁机成事。
她迫于太妃之威答应了,实则内心并不愿。殿下最厌恶在这种事上算计他的女子,她今日侥幸成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暴露,这酒就是她斟的,将来若是事发,殿下第一个怀疑的不就是她?
她是喜欢荣华富贵、想要青云直上,可她不是傻子,没有把握的铤而走险,只会让她跌进深渊。
可她没有办法,她一个孤女,得不到殿下青眼,眼下只能听命于太妃。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谋划,就看上天肯不肯帮她了……
嬴澈饮毕,夏芷柔又给嬴濯也斟上一杯,待嬴濯贺过妹妹生辰后,台榭之下,忽一把俏生生的声音隔水传来:“宜宁妹妹今日生辰,怎么也不请我?”
是临清县主。
她一袭剪裁得体的紫色如意云纹交领男袍,腰间束以玉带,满头青丝扎在脑后,一副俊俏小郎君的装扮,负手笑吟吟地走进来,衣袍猎猎,英姿飒爽。身后还跟着几名婢女。
大长公主府一向与晋王府不对付,嬴菱自然没有请她,见她来,也戒备地起身:“临清姐姐怎么来了。”
“听说妹妹生辰,特来道贺,不想妹妹竟没请我,还真是叫我伤心呐。”
临清边说边往嬴澈身边掠了一眼,秀眉微挑。
两个都不在?
裴令漪就算了,宁瓒竟然也不在。她可还没忘记那日贱奴抢她鞭子的事呢!今日就是为找他算账来的,还真是便宜他了!
嬴澈不语,只面无表情地饮酒。嬴濯笑着为妹妹打圆场:“可能是底下人疏忽了,县主见笑,既来,还请入座吧。”
很快便有侍女抬桌上宴,要为临清安座。她手一挥:“不必了。”
今日来便是为了奚落那贱奴和裴令漪,这两人都不在,她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我也是抽空过来道贺一声,道贺完就走。”
说着,她走上前来,夏芷柔忽觉不妙,正欲端着执壶退下,却被叫住:“借这位姐姐酒壶一用。”
夏芷柔面色微变,可当着诸多人之面,却不便拒绝。她含糊道:“这酒快见底了,要不我去给县主换一壶吧。”
“无妨,客随主便,我就喝这个。”
临清却不由分说地夺过她手中执壶,执壶很重,并非她所言的见底,临清县主心念微怔,视线扫到酒把上的两个小孔,更是一愣。
她知道这种壶。
可这是嬴菱的生辰宴,这女的在这儿耍什么把戏?
再一看,夏芷柔长睫慌乱地眨着,立在晋王身边,她忽而明白了过来。
临清县主当即改变了主意。
“呀,差点忘了,”她面上堆笑,如春风拂面,“晋王兄也在呢,那临清先敬您。”
说着,当真屈膝弯腰,恭恭敬敬将嬴澈桌前的玉爵满上。
嬴澈不知她在搞什么鬼,但这是妹妹的大日子,他亦不会当着诸人之面让晋王府落面。只冷淡颔首,将那杯酒饮下。
临清这才将执壶放回吓得面如土色的夏芷柔手中,笑嘻嘻道:“还真没有了,那给我换一壶吧。”
夏芷柔如蒙大赦,忙接过执壶,另换了壶果子酒给她。临清又笑吟吟地与嬴菱斟酒:“宜宁妹妹,姐姐也贺你一杯。”
她敬酒不先敬自己这个寿星,反先敬别人,嬴菱本是不悦的,但这个“别人”是她最最喜欢的王兄,她也就懒得计较了,开开心心饮完了酒。
临清也饮尽了自己那杯,一双丹凤眼笑意潋滟,只看着嬴澈。
这一眼落在外人眼中却是倾慕了,众女不由私议纷纷。嬴澈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冷肃着脸别开目光。
临清这才收回视线,同嬴菱告别离开。
她其实拿不准方才她倒的是哪种酒,反正各有一半机率。
那夏氏女既是要算计嬴澈,壶里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究竟倒的是哪种,就看他自个的运气吧!
送走临清县主后,夏芷柔长舒一口气。不久,兰雪堂又来人请走了嬴濯,似是崔太妃有什么要事。
宴席上于是只剩下嬴澈一个男人,十分不自在。他耐着性子陪妹妹坐了一阵便起身离开,这时一阵酒意涌上,他步伐微僵,不适地皱了皱眉。夏芷柔关怀地问,欲上手扶他:“殿下是醉了么,我送殿下回去。”
嬴菱也紧张起来:“王兄,王兄您怎么了?”
玉屏春初时起效只是酒意昏沉,然他的酒量绝不至于两杯就倒,嬴澈心觉不对,只微微摆手推开夏芷柔,快步离开。
四周贵女目光如炬,暗自揣测发生了何事。嬴菱心系兄长,奈何宴会却走不开。她急得直推夏芷柔:“夏姐姐,快,你快带人去送送我王兄。”
“是,我这就去。”夏芷柔婉婉行礼,眉眼低垂,红唇抿下一缕笑意。
嬴澈既中了酒,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朝东边走。夏芷柔很快小跑追上他:“殿下,殿下慢些。”
二人这时已行至沁翠湖边的开阔地带,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为掩人耳目,夏芷柔此时也未带丫鬟。她跟在嬴澈身边,柔声说道:“殿下是醉了么?不若先找个地方歇一歇,我着人去请醒酒汤来。您喝一些,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男人的体温已明显升高,拂面而来都是带着金猊香的热意,夏芷柔不禁红了脸,心亦噗通噗通狂跳。
“喏,前面就是鸣蝉馆,不若我们去那儿吧。”说着,她壮着胆子再度上手扶他。
早有她的心腹丫鬟带着煮好的醒酒汤等候在鸣蝉馆——是的,比之太妃为她安排的冒险献身,她选了另一条更为稳妥的路——替他解酒。
与其为虎作伥地算计殿下,不若利用这只虎让自己有恩于殿下,就算殿下不会因此喜欢上她,也会对她产生好感,怎么看都比太妃的安排合宜!
她现在担心的t只是,那酒喝一杯寻常男人便抵不住了,可因临清县主从中作梗,殿下喝了两杯,不知醒酒汤还有没有用……
玉屏春的药效此时已经进一步起效,嬴澈腹底似燃了一大团火,熊熊蚕食着他越来越模糊的清醒。他拼命抑制着那股难以启齿的欲念,大力挥开了女郎缠过来的手臂。
夏芷柔没有防备,竟被这一掌推倒在地,腰臀小臂都磕在花石子路上,火辣辣的疼。
“殿下这是何意?”她委屈地娇嗔。
腹底的火愈燃愈烈,嬴澈双目赤红,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他额上热汗滚动,看着夏芷柔的目光却冷冽无比:“你在酒里下了什么东西?”
夏芷柔的心下一下子凉了半截。
那双望着她的眼睛黑沉如墨玉,没有欲念,只有厌恶。她有些失落,但很快机警应道:“殿下,这酒是太妃备的,是有什么问题吗?”
见她装傻,嬴澈厌恶皱眉,拂袖便走。夏芷柔不愿放弃,又跟上去,殷勤地道:“殿下醉得厉害么?咱们去鸣蝉馆吧,芷柔这就叫人去传醒酒汤。”
“那好。”嬴澈忽然停下脚步。
他态度突然的转变令夏芷柔心下一惊,嬴澈在道旁山石上坐下,道:“你去端给我,我在这里等你。”
男人清越的语声因中药而变得低沉沙哑,听来别有一种魅力。夏芷柔竟红了脸,心跳如鹿撞。
“那好,芷柔这就去。”语罢,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远了。
而她刚走,嬴澈即强撑着起身,朝东而去。
桃杏云蒸霞蔚,如片片春云映入眼帘,这是……已近小桃坞地界了。
*
小桃坞中,令漪亦挂念着松风水榭的动静,她一袭素衣,立在小院的柴门下,扶门朝西张望。
桃杏明媚,明朗日光穿透扶疏枝叶而来,将女郎有如桃杏粉润鲜嫩的脸颊照得剔透如玉。
今日是嬴菱生辰,王兄亦在,她没有受邀,不能到场,便只能等他从宴席离开后,再伺机而动。
因此,簇玉一早便去了松风水榭打探消息,为的是能在王兄离席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来。可她去了这许久,却还未回来。
立得久了,令漪小腿酸胀,扶着柴门的小臂亦微微发酸。她叹了口气,转身欲回屋中。
簇玉便是在这时候急匆匆地跑回:“娘子,娘子。”
“殿下来了!”
令漪一惊,回过身去,却只见簇玉不见晋王。蛾眉轻轻一颦:“王兄人呢?”
“在,在后面呢。”簇玉泡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原来她方才去松风水榭打听消息不得,只知殿下离开,却不知他去处,只好悻悻而归。
不想却在小桃坞与外界相连的小竹桥旁发现晋王,他伏在地上,像是受了很重的伤。她原想去扶,却被他暴怒挥开,忙跑回来告知令漪。
这真是绝佳的机会,令漪心跳如脱兔,喜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去看看。”她道,近乎小跑般朝竹桥跑去。
到了竹桥旁,嬴澈果然伏在一旁的山石上,气息粗。重,冷汗如雨。
他像是团行走的火,稍一走近便能感知到那扑面而来的热意。令漪稍一靠近便红了脸,喉咙腾起轻微的燥意。
“王兄……”她柔声唤他。
嬴澈原本难受地伏在山石上,只觉一阵香风徐徐吹拂,他回过眸,但见令漪俏生生地立在竹篱门下,花柔玉媚,倾世之姿,望着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无限柔情与关怀。
“王兄,你没事吧?”见他不答,她又问了一遍。
她今日仍如往常一般,穿着一身素衣,遮去她纤秾合度的玉体。但不知怎地,落在嬴澈眼里,却是比往日要诱人许多。柳腰纤细,鹅颈纤长,肌肤透着淡淡的粉,就像六月枝头熟透了的水蜜桃,轻轻咬一口便会有蜜甜的汁液溅满口腔,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成熟女郎的风韵。
四目相对,令漪竟似被他目光烫了一下,一丝细微电流猛然蹿上发顶,玉肩瑟缩轻颤。
怎么回事……
她面上升温,却没有避开,素白袍袖下纤指微微颤抖。
今日这身衣裳她刻意改过。往常怕被说不庄重,她总是穿着十分宽大的衣裳,因为某个地方实在发育得太过,她常常为之苦恼,每日都缠着厚厚的布条。但今日,她刻意改小了腰身,也没有再缠。虽说仍是遮得严严实实,但在镜子里看到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羞耻。
“我中了药。”
所幸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嬴澈竭力压抑着心底那些念头,言简意赅地说着,呼吸已有些不畅,“你扶我进去,煮一碗醒酒汤给我。”
“好,我这就去。”
令漪转身要走,略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