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有伤,此时不过强撑着,更担心还会有其他刺客埋伏在周围,一心只想劝她先回去。
可惜陷在情绪中的女郎是全然不讲理的。她满面是泪地抬起脸:“我就是要哭,你管得着吗?”
“嬴澈,你不是很厉害的么,为什么连刺客都躲不了?为什么不好好护住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你知不知道我……”
“你怎么?”嬴澈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微笑问。
见她不答,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我……”令漪的哭声忽然一噎,怔愕地抬起泪眼来回望着他,心跳都似静止。
是啊。她也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他死了,她会怎样呢?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总是在的,从她幼时奔至他脚下求他收留起,他就总是在。
幼时她觉得他很远,从不敢靠近,可好似每每一回头,又总能看见。后来啊她嫁给宋郎,但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他身边。她从前以为是命运使然,后来才知一切都是他蓄意为之。她怨恨过,耿耿于怀过,也屈服过,但不管怎样,于她而言,他的爱太容易得到了。他会心疼她,会低头,会让步,再怎么生气都不会舍得真心责怪她,总会回到她身边。所以她从不珍惜,也从没有想过他会离开她。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也为她付出太多,和他回来也是他说要帮父亲翻案。她总是怕这怕那,怕人伦,怕兄妹相|奸的流言,怕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所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因为一个误会就放弃他,也从来没有珍惜他,从来就没有只因为他是他而爱他,更没有想过,没有他的生活,会是怎样。
唯有今日,险些失去他时,她才终于发现他对她的重要性,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心。
她就是喜欢他,她不想失去他,这辈子,也再不可能离开他了!
“你不是说,那玉佩找不回来就要和我一拍两散么?我死了,不是正如你的意么?”
见她不答,嬴澈凝视着她眼睛,又追问。
那些都是气话啊,她怎么可能再和他分开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习惯了他的存在,再不愿和他分开。
女郎虽未言语,眼眶里越聚越多的泪水却无疑最好的答案,嬴澈心间熨帖,如饮甘泉甜蜜。他轻轻叹出一声:“傻溶溶。”
极轻极轻的一声呢喃,有些宠溺,更多的却是无奈。他以拇指与食指轻抬起她下巴,低下头,唇随之覆了上去,携着雪花的冰凉,落在她的唇上。
令漪柔白的纤手搭在他被落雪覆了一层的肩上,流着泪回应着他。
没有往日行房的欲念,只是唇与唇简单的触碰,她被他堵住双唇,任由他在口中索取。未及出口的想念与怨怼俱被堵在腹中,连同那些羞涩,连同对事情暴露的担忧。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他,未尽的泪珠沿脸颊滑至下颌,一滴一滴打在纷飞的落雪中。
天空地静,落雪无声。
那柄竹纸伞早已滚落在地,悠悠地在雪地里打着转儿。片刻之后,嬴澈移开脸,重又在她眉心印下轻柔郑重的一吻,以双手捧着她的脸:“好了,不要哭了。”
“不要再说分开这种话t了好不好?”他语声温柔,看向她的目光柔和如三月和煦的日光,“溶溶,要永远和澈郎在一起,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令漪如何还能说得出拒绝的话。唯用那双泪眼柔柔地凝望着他,重复着:“溶溶,永远和澈郎在一起……”
嬴澈勉力笑笑,面色苍白得好似飘飞的雪,随时皆可能消散在风中。这时,宁瓒尴尬地轻咳一声,走上前来:“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吧,外面冷。”
“也好。”
嬴澈回过神来,揽着她往回走。令漪面上一红:“他们都看见了……”
“看见又怎么。”嬴澈语气漠然。这还只是他的人,总有一天,他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溶溶就是他的妻子,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是他的唯一。
嬴灼的话倒是提醒了他。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承认她算什么男人,从前自以为是为她好地给她改身份终究是他错了,不过名义上的继兄妹而已,她都没入宗室族谱,畏惧什么流言呢?他从前总觉得她会畏惧,所以还是给她换个身份好,如今看来,是他庸人自扰了。
也许,他和她,都该勇敢一些。
府里的医师及一干人等早就得命候着,只是见二人在巷中“说话”,不好上前。等到嬴澈进了府,忙将他拥入云开月明居中躺下,暖炉、汤婆子等取暖之物俱已备好,屋中的地龙也早已打开,整室温暖如春。
他的伤在后背腰椎上方一寸的位置,已在宫中由御医包扎过,伤口不算深,尚未伤及要害,只是颠簸了一路,又在雪中站那样久,有些虚弱。
老医师重新替他包扎过,把了脉开了方子,吩咐了下人去煮。临去时,又严肃地叮嘱:“这些天殿下就在府中静养即可,期间切忌饮酒,切忌劳心伤神,更不要行房事,以免伤口裂开。”
“本王记下了。”嬴澈道。
因背上有伤,他只能侧躺着,又拿眼去觑旁边站着的妹妹,薄唇噙笑。
令漪正担忧地缠着老医师问着他养伤期间的诸多注意事项,冷不防瞧见他在看她,霎时脸上飞红,羞赧地瞪他。
他看她做什么?
难不成她会缠着他那个么?
那分明是成天没个正经的他自己才会做出来的事,她才不会那么不懂事呢!
不过,这回她可不会再便宜他,就算他不遵医嘱她也不能由着他胡闹!
好容易捱到众人都出去后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嬴澈侧卧在窗边的软榻上,慵懒地打了声呵欠,叫住门边的令漪:
“过来,让为兄抱抱。”
令漪正接过簇玉煮好的汤药,怕那浓烈的苦药气息薰着了他,遂将药釜里的药汁倒在一只碧玉小碗里,盛在托盘上,不将整个药釜带进内室。
闻言,隔着博古架与垂花地罩应他道:“有什么好抱的。你仔细些,别碰着了伤口……”
嬴澈本想说这些小伤算什么,当年他去西南平乱遭的难可比这大多了。转念一想,作出个病弱的样子惹她怜惜不是更好?反正她都受得了宋祈舟那等体弱的男人,想来也不会嫌弃他。
“有道理。”他道,“那就有劳阿妹这些天住在这儿,照顾我。”
“现在,过来亲我。”
他这话竟还有几分煞有介事的郑重,令漪忍俊不禁,抿抿唇道:“你做什么呀。”
“方才在外面,不是亲过了么?”
话虽如此,她倒是端着那碗药走进来了,在他身边坐下。床脚放置着一盏六角梨花面纱灯,橘黄光晕柔柔地笼罩着她,眉目如画。嬴澈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指尖滚烫:“那是我亲的溶溶,可溶溶还没有亲我。”
有什么区别么?令漪不解。
他受了伤,她倒是不介意给他一些甜头。但这是在窗边,两人的影子正映在窗纸上,搞不好会被外面的人瞧见,便有些难为情地道:“算了吧,怪羞人的。被人瞧见了又该笑话我了,你都受伤了我还……”
“那又如何。”嬴澈倒是不害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
短短的一句话,反惹得令漪抿唇笑起来,心内甜蜜极了。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松口,只担忧地看着他腰上缠着的纱布:“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保护好自己,平白无故地惹人担心……”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嬴澈轻捏着她下巴,似笑非笑地睨她,“要不是知道你在意骆华缨,怕她自尽,我一时关心则乱。”
“否则以我的身手,哪会遭人暗算。”
对了……华缨……
这一句又戳中令漪心内隐秘的担忧处。她担心地追问道:“华缨怎么样了?怎么就要自尽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1章 他早就忍得快发疯了
紫微城,大理寺。
小窗孤月,青灯如豆。
华缨被关押在看守重犯的天字号牢狱内,此刻正在大狱的审讯室内,刚刚接受过大理寺及刑部的审讯。
这事按理虽是大理寺主审,然因嬴澈特别吩咐过,刑部也派了人来陪审,案件由如今代领尚书令一职的嬴濯统管。
是以,她并未遭遇什么刑讯逼供,一张脸白皙洁净,微微蓬乱的鬓发之下,明眸如洗,宝剑似的锋锐,只是纤细雪白的脖颈上仍残留着几道剑痕血痕,是方才意图自刎所致。
然而说是审讯,实际也没什么可审的。面对问询,她十分干净利落地就承认了自己悄悄把舞剑换成真剑带进去、蓄意谋杀济阳侯父子的事情,且是自己一人准备,与旁人、与花月楼和教坊都无关。
“那事情就先到这里了。”
结束之后,嬴濯示意书办将方才记录好的状纸递给华缨看:“人犯再看看,若无异议,就可签字画押了。”
华缨浏览了一番,确认上面记载的都是自己方才所说的内容之后,直截了当就画了押,道:“回长官,我没有异议。”
她这是一心求死的态度。嬴濯眼中掠过一丝悲悯,不再说什么,转向一众陪审的官员道:“既如此,诸位就先回去吧。这事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回头由刑部复核过,请陛下过目,就可结案了。”
大理寺的一帮老头子都是人精,知晓这事涉及济阳侯与晋王之争,说不定还要扯出当年的夺嫡之事来,本就不想牵扯其中。
此时见嬴濯说散会,也乐得把担子甩给他,纷纷离开。至于今后这案子要有什么别的变故,才好全数推到他身上。
于是森冷庄严的审讯室转瞬只剩二人,看押人犯的狱卒也侯在门外。嬴濯走至她面前,轻声道:“骆娘子,可想好了?”
“这样的供状呈上去,依照律法,你以罪奴之身行刺侯爵,即使未遂,也是死罪。”
华缨听罢,冷笑了声:“我在这样隆重的宴会上刺杀,就没想着能活下来。怎么,我行刺的时候都不怕,如今反倒怕了?”
“我是早就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不过苟活着。尔等要杀便杀,我无别话可说。”
“骆娘子又何必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呢。”嬴濯道,“若骆娘子所说的刺杀动机是真,那么依照律法,该死的另有其人。娘子行刺是想为她们报仇,怎么如今反倒放弃了呢。”
这似是在劝她用此事上告虞伯山。华缨冷笑,反问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长官觉得,律法会维护我们这些低贱的官妓?”
如果律法有用,当年母亲就不会被虞伯山奸杀,更不会事后无人追究。因为律法规定过官员不得逼|奸官妓。
可事实上,他们不还是想对她们怎样就怎样?不止是虞伯山,连齐之礼这样的小官都敢堂而皇之地想带走华绾,身为最底层的官妓,她们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
“可我如果说,家兄愿意给你们这个公道呢?”
家兄?华缨愣了一下:“你是博陵郡公?”
“是。”嬴濯径直承认了,又劝道,“该死的另有其人,骆娘子又何必自寻短见?若这份罪状递上去,以虞氏想杀你之急迫,不日便得行刑,他们自己依旧逍遥法外。可若积极上告,能将虞伯山拖下水不说,我们也能多保你一段时间。他日,再想办法救你出去。”
“只是眼下,得委屈你先在狱中待一段时间了……”
可话又说回来,待在大理寺,于骆华缨而言反倒是最安全的。
虞琛手里的白鹭卫无孔不入,放她出去,保护她的难度反倒会大大增加。
华缨听罢,却是沉默了一晌。
私心里她并不愿旁人拿母亲的事来利用她,t她也不相信这件事晋王能给她什么公道,无非是想利用此事,作为攻讦虞伯山的借口罢了。
但今夜,晋王殿下是为了阻止她自尽而被人偷袭,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感恩。
况且她也知道,这一定是溶溶劝他要保护自己,否则他哪会救自己呢?为了她和华绾,溶溶已经付出够多的了,她不应辜负溶溶……
“好。”她最终答应下来,眼里锋锐的光也变得柔和,“我都听殿下的。”
嬴濯微笑:“那就有劳娘子再写一封诉状,可需要文书代笔么?”
华缨摇头:“不用。”
同虞伯山的血海深仇,每一滴血,每一份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也必须由她自己来,与虞氏清算干净。
嬴濯点点头,吩咐人进来给她解了镣铐与枷锁,让她移去旁边的书案前写。整理好诉状之后,临去时,又特别嘱咐:“这段时间就先委屈女郎在狱中待一段时间,我会着专人来与女郎送饭,除他之外,其余任何人送来的水与食物都不要碰,其他的,能接触到身体部位的一应东西,也都不要动。”
华缨点点头:“奴知道的,奴会小心的。”
从前在花月楼时,她常和虞琛手下的那帮白鹭卫厮混,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不少他们用来暗杀人的法子。
不动食物和水,他们也有办法叫你死。譬如有一位德高望重、嫉恶如仇的老御史,只因检举虞氏的族人在老家侵占百姓的良田,就被虞氏投进大牢。期间他也是对饮食和水都很小心,但虞琛却派人乔装混进监狱,在老御史要的笔墨纸砚上下了毒。因老人家有用手指沾唾沫分开纸张的习惯,就此中毒,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