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是虞琛,她迅速控制好平衡,鞋尖在案上一点,鹞子般在空中翻转回身,与他厮打起来。
殿中早已乱作一团,赴宴的王公大臣们纷纷尖叫着逃离,嬴灼则起身,退至一旁饶有兴致地旁观二人扭打。左右卫禁军与白鹭卫很快闻讯赶来,黑压压的如同蚁群一般,封锁殿门,朝华缨逼近。
二人仍扭打在一处。银龙翻飞,白芒破空,纷繁剑影仿佛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大网将二人围在其间,众皆不能靠近。
“还不赖嘛。”虞琛笑道,俊眉修目,灯下灼然,“不是说你早就拿不动剑了么?原来是为了今日啊。”
他说过这话时竟还似有几分调情的意味,华缨涨红了脸:“少废话!”
男女力气悬殊,她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奋,更不是他的对手,唯有取巧。
而虞琛左肩有伤,正是昔年阻拦她向虞伯山报复时被她用剪刀所刺,偏偏他又是左撇子,若能断他左臂,他必然没有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朝他右肩刺去。虞琛果然上当,侧身往旁闪避,几乎是同一时间,华缨将剑换回左手,只听一声闷响,长剑瞬间刺进筋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上脸颊,有如点点红樱。
虞琛一声闷哼,剧烈的疼痛瞬间自肩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手中长剑巨震,几乎握不住。
华缨收剑在手,往后疾退数步,旋即在廊柱上借力往前一蹬,朝他心脏处刺去。
她竟真的想杀了自己!
虞琛心底骤凉,勉力换剑至右手,拼全力挡下这一剑。
当初就是被她伤了左肩,他开始苦练右手,如今总算派上用处。他不再留情,忍着左肩的剧痛右手攻势越来越凌厉,凭借男女力量的差距,很快便将华缨打得节节败退。
“还愣着做什么?”他又唤旁边的弟弟,“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哥被刺死吗?”
一边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一边又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此时却斗得不死不休,虞恒心间剧痛,握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没用的东西!”虞伯山以手按住伤口,怒道。
此时已有大批禁军与白鹭卫涌了过来,他大喊:“快!快拿下这个谋逆犯上的妖女!”
众多白鹭卫一拥而上,手持刀剑结成人墙,很快便以攻势将华缨隔开。
寡不敌众,华缨本就渐落了下风,眼见围上来的白鹭卫越来越多,自己也被打得节节败退,离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报仇已是无望,内心渐渐冷成了灰烬。
她忽然收剑在手,如蝴蝶一般,轻巧一跃退至了方才表演剑舞的琼花台上:“不必劳烦诸位了。”
骆华缨,自己动手便是。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她身上,就如同方才欣赏剑舞。
小皇帝早已吓得抱头鼠窜,躲在嬴澈怀中瑟瑟发抖,此时见女郎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望向叔父。
嬴澈只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他,示意今夜之事与他无关。一双眼则担忧地落在华缨身上,担心她会遭遇什么不测。
虞伯山则是怒喝:“贱人,我父子对你不薄,此次也是你自己不愿脱籍,与我父子无关。你为何恩将仇报?”
“我恩将仇报?”那烈烈如火的女郎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仰头大笑起来,一袭红衣无风自扬。
“为一己之私编造谣言背叛旧主,致使我骆家阖家三百余口蒙受不白之冤,连先太子也被连累其中,是为不忠。奸杀旧主妻子,是为不义。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之人,天不收,自是我来收!”
“至于你,”她冷冷看向那正紧紧护住幼妹的父亲,眼中全是恨意与凛冽的杀气,“为臣不能尽忠,投降蛮夷,一叛再叛。为父不能庇佑儿女,为夫不能保护妻子,母亲就是被他害死的你还能和他谈笑风生,全然忘记了我们这十年的苦难,我实在耻于认你做父!”
“在我心里,你还不如当初死在怀荒来得干净!”
她每说一句,便似锋锐的刀在骆超心上割上一次。骆超痛苦万分:“华缨……”
致使自己落在敌国十余年、阖家三百口同赴黄泉的仇人,他怎么可能忘呢?
可为了确保她能平安,确保将来,能顺利重翻旧案清算虞氏,他只能暂时放下仇恨,迷惑对方。偏偏女儿性情刚烈,却不能理解他的苦衷……
而这些话,隔着重重人海、离离刀剑,他亦不能亲口告诉女儿。
视线对上,目睹父亲眼中的痛苦纠结,一夕之间,华缨恍似明白了什么。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轻轻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她终究不能原谅他,哪怕是给了自己生命的生父。
没有再看父亲,她缓缓举起剑来:“我只恨上天有眼无珠,竟让你们这些狼心狗肺之人苟延残喘至今。这世道不公。”
说完,朝颈边横去。
“她想自尽!”
嬴澈眼中猛地一跳,起身朝她奔去。
旁观了半晌的嬴灼也幡然醒悟:“留活口!务必问清她今夜之行事是否有同谋!”
可惜终是晚了一步,眼见她已将长剑架上颈间,作势要抹,情急之下,嬴澈迅速将手中未卸剑鞘的纯钧剑掷出,试图打掉她手中的剑。
“砰”的一声清脆,双剑相撞,两柄长剑几乎同时落地。四周围困华缨的禁军亦一拥而上,死死将她按在地上。
却是在这时,一柄长剑出其不意地自身后刺进嬴澈的身体,他震惊回头,身体却为之一个趔趄,狠狠砸在了地上。
……
清化坊,晋王府。
夜已经很深了,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簌簌落在窗外的花枝上,很快便堆起了厚厚的积雪。“啪嗒”一声,压断了枝丫。
云开月明居里,令漪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手捧着那双已经做好的靴子,怔怔望着窗上残留的花树影子。
这时簇玉进来更换汤婆子,她难耐焦躁地回过头去:“几时了?”
“回女郎,已经亥时了。”
亥时了?王兄怎么还没回来?
令漪心忧如焚。
今日到底是他的生t辰,虽说还记恨着他,但她到底来了这儿,想把这双靴子亲手送给他。
不管前时吵得有多厉害,该送的礼她还是要送。可她从黄昏等到现在,却始终不见他回来,心间便不由有些担心。
不会……王兄是出事了吧?
刻意压制的念头突然从脑海中跃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偏是在这时候,一名亲卫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了娘子,殿下出事了!”
“殿下遇刺了,可伤得不轻。现在已叫人抬着送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
令漪心底猛地一坠,手中的靴子便掉在了地上。顾不上拾捡,她急忙朝外跑去。
第90章 “澈郎”
外面雪正下得紧,挦绵扯絮一般,琼瑶碎剪,乘风飘泊。以至于从云开月明居到东门口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令漪肩上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身上、发丝上也全是鹅毛大雪,又落在密长的眼睫上,打湿了她眼睛。
“怎么样,王兄回来了没有?”
顾不得拂落,她一直跑到府门前才停了下来。府门此时正洞开着,府里的郑管事正同几名侍卫提灯握剑立在门前,闻言,面露难色:“我也是才得的消息,说是今晚宫宴上,有人行刺……”
“他不是很厉害吗,这么大个人,怎么连个刺客也躲不了?”令漪语气焦急,满面担忧。
“我出去瞧瞧。”
终究是按捺不下心中的担忧,说着,就要提裙出去。管事忙拦住她:“娘子别冲动。”
“殿下吩咐了,以防不测,让您好好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
“是啊。”落在后面的簇玉这时也跟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劝,“不是说遇刺了么,指不定哪儿还有刺客的同党。您就在这里等,哪儿也别去。”
“至于殿下,他吉人天相,自不会有事的。”
“可,可是……”
令漪还要犹豫,这时巷中突然传来侍卫欣喜的声:“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王兄回来了……令漪忙跨过门,朝巷中跑去。街道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将月光折射得凄清一片,她踩在雪地里,几乎打了个趔趄,脚踝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前方幽暗的街巷尽处已有马车驶来,华丽轩敞的车身模糊在雪月灿亮的光晕里,冰天雪地里铜铃声与车马疾行声却显得格外清脆,好似也冒着寒气,听得人心阵阵发寒,直往下坠。
是王兄的马车没错。令漪眸间一喜,顾不得脚踝处的疼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欲往前奔。
恰是此刻,几抹黑影忽从王府对面的房檐上跃下,手中刀剑明光如水,携风而来时带着凛冽的杀气。她“啊”的一声尖叫,还不及避闪,一抹人影飞速跃至身前,“砰”的几声刀剑相击的清脆,逼退了那朝她袭来的人影。
“娘子,没事吧?”
漫天飞雪中响起那人关怀的问询,是宁瓒。
戍守在门前的侍卫也已持刃赶来,二人安稳护在中间。令漪焦急摇头:“我没事。”又仓惶朝街巷中的马车看去。
此时街旁房檐上又跳下更多的刺客,眼见掳走她不得,纷纷朝马车疾奔而去。大雪纷飞之中刀光剑影无数。
宁瓒一面警觉地持剑将她护在身后,一面担忧地看着马车那边的状况。他道:“这些人竟事先埋伏在这儿,想再次暗算殿下,当真是歹毒!”
“那王兄呢?”令漪急切地问。
“这个您放心,殿下没有大碍。”
宁瓒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方才有刺客混在禁军之中,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骆华缨身上时,从后暗算了嬴澈。还好他避闪的及时,那一刀刺偏了,虽有伤却不至于致命,否则必死无疑。
而华缨也落在了禁军手中,嬴澈吩咐了要留活口,由刑部主审。眼下正由凉王同嬴濯在宫中总理此事,暂且没有大碍。
随后,嬴澈猜到会有人埋伏在他回府的路上,事先安排了一架空马车做出有人的样子返程,又命王府的侍卫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宁瓒说话的间隙,原先逼近马车的刺客已经发现有诈,预备逃离,却与事先埋伏在后的侍卫打了个照面,两拨人马厮杀起来,鹅毛般的大雪中迅速蔓延起浓烈的血腥味。
得知华缨无碍,令漪稍稍放下心来,又情急地追问:“那王兄为什么还没回来?”
她话音刚落,簌簌落雪声忽传来极低沉的一声:“杀,无赦。”
没了要留活口的顾虑,一众侍卫手起刀落,直入肺腑,一击毙命。心知是他,令漪忙跑过去:“王兄!”
四分五裂的马车旁,嬴澈正立在人群之中,手持一把竹骨伞,山眉海目,风仪玉立。
饶是如此,他衣上仍旧落满了雪花。脸色苍白,冰雪熠耀之中,几与冰雪同色。
“你是在找我吗?”见女郎有如投林的乳燕奔过来,他语声淡淡地问。
令漪鼻头一酸,眼眶忽然泛上极猛烈的热意。劫后重逢的喜悦与余悸有似潮水淹没了她,她很难形容那一瞬间是个什么心境,唯扑进嬴澈怀中,紧紧攥着他双臂,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嬴澈语声有些无奈,将伞倾斜过去,遮住她身子大半。
“我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么,你又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