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扫了一眼江氏隆起的腹部,原本不想把自己的烦心事说出来。可这件事积压在心底太久,她被困在负面的情绪当中,精神已经紧绷到一个极点,没忍住红了眼眶。
“也不算突然,我已经想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前一直没有能下定决心。我怕把她逼得太狠了,最后她会随便选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最后痛苦一辈子。”
“可这次她从汾州回来,我反而想清楚了。与其她心思继续野下去,最后不小心丢了自己的小命,倒不如一开始就成亲生子,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江新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前两日,裴琦月也过来看望她,她差点没有认出人来。
她才进裴家时,见到的裴琦月就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穿着华贵的襦裙,头上戴满了首饰,就像是一尊会发着金光的“小金人儿”,处处彰显被富养的痕迹。但是她性子并不骄纵,甚至称得上腼腆,就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
而从汾州回来之后,她明显就不一样了。
她身上戴着的首饰全都被取下来,头发只用一根玉簪绾成发髻,肤色也从粉白色变成小麦色。从前她的衣服都是这个年纪小姑娘最喜欢的浅色,晒黑了之后穿着违和,干脆就直接穿着平日里练功的窄袖长衫,走路时微微带着风,干净飒爽,眉眼间是勃勃英气。
一下子从灰色的场景中鲜活起来。
将这样的女子终其一生困于后宅中成亲生子,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江新月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忍不住劝了两句:“我觉得琦月很有自己的主见,能去剿匪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就是男儿也做不到的事。她应该已经想好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若是她不想成亲,你现在逼迫她也适得其反。”
“她怎么说不重要,这次我一定要让她成亲。”
张氏说完之后,眼眶温热,便有泪水滚落下来。她自己都觉得失态,连忙用帕子擦掉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几近哽咽捂住自己的脸。
“你知道吗?她这次回来受了伤,肩膀上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我看到的时候还刺啦往外冒血。”
“那口子要是再歪一点,砍到喉咙怎么办?要是再深一点,止血药止不住,她不能自己疗伤怎么办?”
“早知如此的话,我一定会听老夫人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她练武,不该让她生出了离经叛道的心思。”
“就算日后她怨我恨我,我都认了,我就想让她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看向江新月,眼里充斥着血丝,带着几分疲倦的面容上却透着从所未有的坚定,周身萦绕着慈爱和善的光芒。
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光太耀眼,江新月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鼻尖却开始发酸。
脑海中晃过徐淑敏的身影,她忍不住去想要是换成她娘亲的话,她会不会为了她如此殚精竭虑的打算?
大概率是不会的。
她晃了一会神,最后说:“你还是同她商量商量吧,琦月很在意你,未必不肯听你的。”
张氏没出声,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翠从一堆帖子当中找出了咸宁公主府送过来的请帖,张氏得了请帖之后再三谢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江新月发了一会儿呆,看向正在收拾的茶具的青翠,冒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我要是和我娘说,去山庄待产,她会不会也跟过来?”
“这有点说不好,听说项大人这次病得严重,府上没个主事的人。不过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好了?”青翠刚刚在外面找请帖,没听到自家夫人与二夫人的谈话,还以为她是单纯惦记着夫人,将茶具放进长托盘里,提议说,“要不派个人过去,问问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庄子?”
江新月好半天,回了一个“好”。
第100章
100
徐淑敏现在住的院子离镇国公府没有多少路, 不一会儿派去的侍卫就回来了。
青翠忙了一整天,坐下来喘口气,将从侍卫那边得到的消息告诉自家夫人。
“刚刚侍卫过来说, 已经同徐娘子说了我们要去山庄的事。徐娘子说她也要跟着过去,不过小院那边还有要处理的物件, 等收拾好了就过去。不过她说她还要一点时间, 让我们收拾好了就先去。”
江新月听到这句话,居然不觉得意外。
这确实是徐氏能做得出来的事, 等她收拾着收拾着, 说不定又被突如其来的事打断, 最后差人轻飘飘地说一句她不来了。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往前从来不会为此难过, 向来如此的东西都不知道她要难过什么。
可能人最怕的就是比较。
远一点的就说大伯母杨氏, 面甜心苦、自私自利的一个人也为了子女的前程殚精竭虑地算计;近一点的就说为了儿子前程出手害人的邵氏和整日整夜忧心女儿亲事的张氏。
好像全世界的母亲,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去爱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永远都不是徐淑敏的第一选择。
这么听起来的话,她还挺可怜。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 裴延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 她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
嗯, 这里也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
要是这么看起来的话,他们两个人还真的是天生一对。
“你这是什么表情?”裴延年被这种怪异的眼神盯得全身发麻, 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
江新月没好意思说出来, 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回京城之后就要休假,今日去做什么?”
“剿匪之后,又流民流窜到京城附近, 今日带着人排查防止有异动。”
裴延年又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江家的事在这一两个月内,就要落地。”
“圣上终于要处理江家了?”
“嗯,已经确定江家同叛贼有联系,江家的那几位应该也知道查到自己身上了。现在悬而未发,就是想看看江家狗急跳墙之下,会不会抖落出更多的东西来。”
“我准备等明后天雨停,我们就直接去山庄。等江家的叛乱彻底被摆在台面上,我们留在京城就太惹眼了。”
江新月虽然已经出嫁,可到底顶着个“江”字。要是有心人利用这一点,虽然不会造成伤害,但是也足够恶心人了。更别提江家人到时候穷途末路,胡乱攀咬就很难扯得清楚。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去山庄?我还以为……”
裴延年单手解开腰带,随手搭在木架上。他的里衣服已经被汗湿,紧实的肌肉若隐若现,回头看她:“以为什么?”
江新月没说话。
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裴延年也没有否认,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继续说。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要是我继续留在府上,时间一长什么事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去了。日后要是再提起,反倒是显得我们斤斤计较。趁着这个机会,大家都冷静些。”
“我就怕最后,老夫人会以为是我在中间挑拨。”
“不会,”裴延年低下头,不带着任何情绪地评价着,“她是个聪明人。”
先前闹成那个样子,也不过是温氏心理上有倚仗,笃定他不可能坐视不管,不可能眼看着裴家好起来又毁在一个人手里。如果他不摆明态度,这样的事只会没完没了。
江新月突然又觉得庆幸起来,自己的待遇还是比裴延年好了那么一点。
徐淑敏确实糊涂了一点被江家拿捏,但是人也很简单,高兴或是不高兴都直接摆在脸上,银钱也紧着她用。
可老夫人和裴延年之间却并不是这样,爱与猜忌掺杂之下,更多的就是试探。
这种让人最难受,敬爱不起来,也没办法憎恨。
可她又想想,半斤对八两,她和裴延年比什么?
她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肚子里的孩子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往外顶了顶,等她的手摸上去的时候又乖顺地安静下来。
再过上一两个月,她也会成为母亲。
她问裴延年:“你说,我们会成为很好的父亲和母亲吗?”
裴延年都已经准备往耳房的方向走,闻言侧转过身体来。他的手臂上还挂着干净的巾帕,原本凌厉的眼半垂着,仔细地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
“我不太知道怎样才算是很好的父母亲。”
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有标准的答案,或许在老夫人和徐淑敏自己的眼里,她们就已经是很好的母亲。
江新月还在思考时,就感觉到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头,抬头时就看见男人弯腰然后单膝跪在前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身上那种健硕的野性被削弱很多,更平和近人。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声线中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玩笑着说。
“但是我想,我们会好好爱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守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成亲生子,走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而我们也有我们的人生。”
江新月像是被人兜头揍了一拳,鼻尖开始出现猛烈的酸意,眼眶一红险些没有直接哭出来。
可真哭出来就太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已经过了需要长辈细心呵护教导的年纪,可以独立地掌控自己的生活,徐淑敏在意不在意她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她又仔细琢磨了裴延年最后一句话,越琢磨越觉得有点佛家返璞归真的禅意,没忍住真心实意地夸赞:“没想到你这武夫,开解人还挺有一套的。”
裴延年眯了眯眼,不动声色问:“那你先前认为,我是什么样子的?”
那先前的罪过,罄竹难书,不然她怎么拼死想跑。
江新月秃噜了嘴:“文墨不通,粗鄙……”
在男人越来越黑的脸色中,她刚失踪的情商立即找了回来,瞬间转变了话锋,笑着恭维。“但是我觉得你今天的话说的特别好,一听就是有涵养有底蕴。是我之前粗心大意,没有好好体会到这一点。”
裴延年顿了顿,“那句话也不是我说的。”
江新月“啊”了一声,歪了歪头。
裴延年不紧不慢地开口:“这句话原本是一名胡人将领说的,此人极擅长驭马,却宁死不降。我们将他被虏之后,他的妻子不到半个月就带着他的儿子找了另一个男人生活的情况告诉他,他说了这么一句,表示能谅解。”
他又抬头看了看小妻子,眸光闪了闪,“他说完之后,第二日便找了个机会自裁了。”
江新月抖了抖肩膀,鸡皮疙瘩都爬了一身,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瘆人。她忍不住朝着自己的身后看了两眼,总感觉这大晚上的,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藏着某些的东西。
听说这些东西怕阳气重的人,她便偷偷朝着男人的方向靠了靠,直到身体碰到裴延年的一条腿才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别说,裴延年好歹能打,多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裴延年见她探头探脑试探着来自己身边的样子,没忍住笑出来。“怎么说什么你都相信。”
“你刚刚说假的?”江新月人傻了。
“哪有那么多会说官话的胡人将领。”
江新月一下子觉得刚刚自己偷偷蹭到裴延年身边的行为特别蠢,羞恼直接朝着男人的肩膀踢过去。
只是在刚触及到男人的肩膀时,脚腕就已经被人稳稳地抓住。她尝试抽回来,抽了两下没成功,瞪着面前的男人。
她圆润了些,肤质细腻匀称,颊边灿若桃李,湿亮的双眸瞪人时就没什么威慑力,一举一动间反倒是散发着一股子从内里透出来的风情,明晃晃的,又招摇无比。
裴延年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脚腕,隔着一层丝绸,柔软也有了具体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