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他们回来之后,雨就下得更大了。
天色也跟着暗沉下来,将暗未暗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落进来,给相拥而泣的两个人涂抹上一层温情的色彩。
裴延年作为旁观者,丝毫参与不到这种温情当中。
他孤身站在阴影里,披风之下完全湿透的身体感觉到丝丝凉意。浸润的眉心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眸光微敛静静地瞧着自己的母亲。
最后他的身体动了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两个人叙完旧。
老夫人情绪发泄之后,用手擦了擦眼泪,“现在天气冷,你赶紧下去洗一洗,换一身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裴策洲没有动,侧过头去看向坐在下方的男子,见他没说任何话之后,迟疑着站起来朝着外面走。
“好。”
等人离开之后,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长嫂的事,都已经知道了?”
“嗯,新月写信同我说过。”
老夫人擦眼泪的手的一顿,声音更是如同砂纸打磨过一般。
“她是怎么说的?”
“你当时不在场,可能被她信中的话吓到,实际上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前几日去看过你长嫂,她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被人利用,现在已经知道后悔了。你都不知道她现在过成什么样子,形销骨立连站都站不稳,却整日跪在佛堂前替自己赎罪。她还和我说,等你回来一定要给你道个歉。”
“她也就是一位可怜的母亲,怕策洲日后立不住。现在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帮帮……”
裴延年冷不丁出声:“她错在哪里?”
一句话打断了老夫人的喋喋不休。
老夫人愕然抬头,朝着男子的方向看过去。
进屋这么久,男人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一层,表面有层黄褐色的灰尘。此时他横刀立马坐在圈椅上,双手放置在跟开的膝盖上,硬朗的五官没有一丝表情。
他微微侧过头,光线在眉骨处落下锋利的一笔,“你不是说她知道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老夫人收敛了神情,嘴角垂下。
“这次唯一受伤的就是我,我也没想着怪她,就算有错也是小错。延年,当年裴家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你嫂子原本就是可怜人,你当真要计较?”
“你别忘了,没有你嫂子,就没有你今天的位置。”
裴延年没说话,淡漠的视线扫过去,整张脸隐匿在黑暗中瞧不出神情,只是周身的气息凌厉得骇人。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语气过重,缓和了语气。
“我这么说,也不是让你将爵位还给策洲。就是希望你能记得这份情,这一次帮她一次。策洲年纪正小,又尚未成亲,不能有一位获罪的娘。”
老夫人这么说是有缘由的。
大周开朝就封了三位国公,裴家得了“镇国”二字,手上的权势就可见一斑。
老国公同先皇打江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授予爵位之前先皇开玩笑说想要替裴清安指婚。裴清安是裴家的长子,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渐渐显露出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板上钉钉的要成为裴家下一代的话事人。替裴清安指婚,不仅能防止裴家与权贵结亲最后养虎为患,还能将裴家与皇家更进一步的绑在一起。
老国公原本就无心权势,就直接同意了,这就有了裴邵两家的亲事。
当初裴家出事,圣上其实更属意裴策洲继承裴家,也做好了再登上几年的准备。可在这时候,邵氏求了老夫人之后进宫,最后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了裴延年的身上。
这也就是邵氏为什么敢肆无忌惮下药的原因。
只是邵氏忘了,如今的裴延年对于皇家来说,早就不是一块不成功就可以丢弃的利刃雏形,而是一柄能震慑边疆见过血的利刃。
所以动了手的邵氏,会被迁怒舍弃,成为平息争端的弃子。
裴延年其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提及到此事,也没有想到原来当初自己进宫在亲人的眼中,会成为一件捡漏的喜事。
对于毫无自保能力的稚子,卷入风波当中真的是一件喜事吗?
裴延年疲倦地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着,试图要平复内心惊天骇浪的情绪。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嘈杂到整个世界都是雨声。
老夫人仍旧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念着这些年镇国公府的不容易,念着当初邵氏是如何支撑起家里,念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
突然就听见男人开了口。
“我会进宫面圣,替长嫂说情。”
直到这时,老夫人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样就好,我们是一家人……”
“但在策洲和琦月成亲之后,”裴延年睁开眼,眼底还带着长途奔波之后的疲倦,预期缓慢而又坚定:“就分家吧。”
“分家?”老夫人脑子一阵空白,拔高了声音,声音都变得尖锐,“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分家和不分家的区别可大着了。
如果不分家,裴策洲顶着镇国公府长孙的名头,日后前程不必操心。可要是分家,他就要开始顶门户,在外打拼更多的是看自己。
“您说呢?”裴延年反问回去。
他整个身体朝椅背靠去,放在扶手上的手臂鼓起,声音冷静而又沉稳。
“离开京城我就同您说过,江氏年纪还小,又怀有身孕,您多照看些。您也答应了下来,只是现在您又在做些什么呢?”
老夫人心虚地错开视线,“可她不是好好的吗?”
“她还好好的,是因为她聪明,下毒的人没有得逞。可要是她没有一点儿防备呢,送到汾州的消息会是什么?”
“我就想着,她受了这么大惊吓,您总该问问她的情况,多照看些。哪怕您没那么喜欢她,也看在孩子、看在我的份上,也该对她多关注一点。可从我进门到现在,您替长嫂考虑了,替策洲谋算了,那有没有替新月想想呢?”
老夫人下意识替自己辩解,“不是我不关心她,而是如今,整个镇国公府都关注着她,她身边压根就不缺照顾的人。”
“所以就不需要了吗……就像是当初我进军营,你也觉得不需要一样。”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弥散的水汽涌入进来,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老夫人没了话,瞳孔骤然紧缩,下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在地毯上落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男人,却发现逆着光的他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强烈的光刺得她的眼眶泛红。
过了半晌,她问:“所以,你这是在怪我?”
男人垂下眼帘,深黑的瞳仁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又归于平静。
“在将新月托付给您照看之前,我从来没怪过您。”
“可是现在,我也有需要我去偏袒的人。”
他也有私心,也想有他自己的生活,让他可以不必是拖着裴家荣光爬出尸山血海的裴延年。
让他可以只是裴三,是和楚荞荞在一起的裴三。
说完之后,他也没再去看老夫人,踏着长步离开,遇上了端着热茶走进来的夏嬷嬷。
“是……国公爷?你是要回去?现在雨又大了,不等等再走?”
裴延年已经戴上了斗笠,将已经湿透的蓑衣披在肩上,活像是话本子中杀人不见血的刀客,浑身的湿寒气逼得人退步三尺。
听了夏嬷嬷的话之后,他原本冷冽的眉眼柔和了一瞬。“不用了,有人在等我回去。”
夏嬷嬷怔愣一瞬,反应过来时就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走入到雨幕中,最后消失不见。
她心中纳罕,也不敢多问,端着热茶朝着侧厅走去。
才绕过屏风,就瞧见老夫人呆呆地坐在暖榻上,想要笑又笑不出来,眼中是一种她从没有见过的情绪。
悲凉?孤寂?又或者是种释然?
已然分不清楚。
夏嬷嬷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进去,而是端着热茶小心地退了出来。
第97章
097
久违的一场雨下得很大。
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水面又飞溅到衣服上, 裴延年站到屋檐下时,本身就湿透了的衣服开始往下滴水。
江新月眼见着这雨要下个几日,和青翡商量安排庄子的管事带着人去修通沟, 猛然见到浑身湿淋淋的男人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等仔细一看,面前的高大身形仍旧没有消散时, 她惊讶地撑着小几站了起来。
现在的裴延年真的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好看。
被雨水浸泡过的衣服贴在身上, 胡子拉碴,脸上还有几粒泥点子。
可奇怪的是, 裴延年不在京城的时候, 她数千万次后悔嫁入裴家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当中了。可真当男人确确实实站在自己面前时, 她又觉得一切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
一股叫做“高兴”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她往前走了两步, 眼眸都明亮起来。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裴延年将身上的蓑衣解开, 交给走过来的青翡,咳嗽了两声。“接到你的信之后,不怎么放心。正好汾州的事也处理好了, 我就想着快点回来。”
江新月看着他脚边已经积攒起一摊水渍, 连忙让他进来。“赶紧进来吧, 现在还天寒地冻的,别在廊檐下吹了风回头还染上风寒。”
裴延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 也觉得不大合适, 用帕子擦了擦脸之后就先去了耳房。
江新月想了想他脸上的疲倦 ,让青翡去厨房让人做几样菜进来。
青翡凑上去贼兮兮地问:“挑你喜欢的做,还是国公爷喜欢的?”
“去去去!”
江新月被问得脸一热,板着一张脸:“还不快点去, 小心我罚你。”
“好,奴婢这就去, 可不敢打扰你们了。”青翡脆生生应着,脚步轻快地退了下去。
等青翡出去之后,屋子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转过身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室内,因为下了雨的缘故,室内像是笼罩着一层轻纱,看不分明,氛围更像是做梦一般。她差点就要以为,真的是自己在做梦,而裴延年并没有回来过。
其实自己应该不在意他吧,他回来或是不回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忍不住朝着耳房的方向挪动过去。一直听到了耳房的水声,切切实实证明并不是自己的幻想之后,她才稍觉得安心。
裴延年出来时,就见到这一幕。
小妻子双手撑在矮柜上,柔软的云纹缎子如同云朵般堆垂在身上,白净的一张脸,无聊地看向自己的裙角。外面仍旧下着雨,不甚明亮的光线随着潮湿的水汽透进来,全都撞在身体的轮廓边缘,更像是在清秀雅致的水墨画上晕染出一层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