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想的,我喜欢延年。”
江新月说完之后,又觉得过于难堪没忍住直接哭了出来。原来说了一次谎,后面便会说无数次谎去圆。
这无疑是一场反复而又漫长的凌迟。
“想就想,哭什么?”
舅舅的语气不算很好,紧接着她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眼泪流得更多了,她知道自己是让舅舅失望了。她的所作所为同徐家对她的教导大相径庭。她不是一个好人,算计来算计去将自己也搭进去。
她甚至不敢抬头,怕看见舅舅对她失望的眼神。
而在这时,她的头顶出现温热的触感,她像幼儿一般本能地抬起头,就看见舅舅那张原本就不算太温和的脸。
徐应禹眼眶也有点红,声音温和下来,“你可要想好了,舅舅只有这么大能力。镇国公府门第太高,倘若你过得不舒心,舅舅没有办法像护着你娘亲一样护着你。就算是这样,你也想和他成亲吗?”
那双眼里充斥着对她关心,没有丝毫的训斥与厌恶,只是作为长辈对于晚辈的关切。
她那颗动荡而又惶恐不安的心,在此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捧着,慢悠悠放到了实处。
泪水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整张脸,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点点头。
徐应禹心里酸软成一片。
他没有女儿,又心疼不着调妹妹生的唯一的外甥女,几乎是将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看着她长大。
她想要成亲,就同裴家成亲,但不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
他想了想说:“要是成亲的话,还是要尽早。这事就不用你去操心了,我会安排。”
“这个我不担心,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娘。”江新月哑着嗓子,还记得自己来时的目的,继续说道:
“当初我遭了匪乱,并不是一场意外。我记得原本不是走汾州过,中途不知道谁提了一句说汾州有近的路才改道。我身边的有个丫鬟也落了难,原本以为她已经遇害,结果在回京城的路上见到她。等去寻时,她已经殒命。我觉察出中间的不同寻常,找了人去探查,发现那个丫鬟收了不明的首饰,而首饰正是出自我娘的屋子里。”
说到这里,江新月自己都觉得难堪,“我找了个借口,让我娘身边的绣心盘查她的库房。可第二日祖母就病了,让娘协助大伯母管着年底的一堆事,而我则是要留下来侍疾。我原本准备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可昨日我也出了事。这桩桩件件,我不相信全然都是意外。”
徐应禹变得严肃起来,脑子里将外甥女的话过了一遍,“此话你可曾同旁人提起过。”
“我不敢说,就连往常侍候我的丫鬟,我也不敢全然相信。”
“不说是对的,”徐应禹深吸一口气,坐正了身体,眼尾耷拉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亲事,至于旁的我会去调查。不过这话别和你母亲说了,她这些年被迷了心智,说不准还要责怪你疑心重。”
江新月犹豫,“我……我有些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吃了亏。”
“那也是她该!”徐应禹动了火。
徐氏但凡能立得起来一点,孩子都不会跟在她身后受罪。
徐应禹嘱咐外甥女一番,就先让他回去。又为了装醉酒装得像一点,真的在厢房中小睡了一会,然后才去前院。
若是说之前徐家对裴延年还算客气,现在徐应禹就真的不给裴延年什么好脸色。
出门时,裴延年扶了徐应禹一把,徐应禹将袖子一挥,“不敢,镇国公留步。”
“我是晚辈,应该的。改日若是有机会,再亲自上门拜访。”
徐应禹“哼”了声,不发一言直接离开。
站在旁边的徐宴礼轻飘飘看了裴延年一眼,而后也跟着离开。
温氏这些年不常出来走动,怀远侯府也不是什么瞩目的人家,因此不知道江家二房同徐家之间深厚的关系。现在看到徐应禹对着裴延年态度恶劣,心中就生出了气。
这小儿媳妇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是京城人不来拜访她也就不计较,如今在亲事上也这么拿捏。今日还出现了两家媒婆的事,是打算营造什么自己很抢手的假象?
更叫她心里不舒坦的是,从头到尾的事都是延年在安排,昨晚也是延年突然说要提亲今日就准备好去提亲。她忍不住去想,若不是因为婚事需要有一个母亲的角色在场,他是不是直接都不通知她?
她不是不知道他们母子之间并不亲近,也没想到会生疏至此。一时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忍着各种不满意将陈夫人送走,自己去了裴延年所在的清风院。
可裴延年不在,留下来的问山还一问三不知。
她气闷,也丝毫没有办法,留下一句“让他回来去找我”就离开了。
——
江新月一整天情绪起伏很大,在同舅舅坦白了大多数事之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回到抚芳院之后,她吃了点金丝银耳粥就直接睡下,丝毫没去理会裴延年上门提亲会给怀远侯府的人带来多少的震动。
等睡醒之后,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酒气。起来一看,发现裴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她的屋子里,就坐在脚踏木上,靠着床边不说话。
任谁醒来看见床边多了个人,都会觉得惊悚。
她被吓了一跳,正想要问他坐在这里不出声干什么时,发现裴三居然受伤了。
他眉骨的位置多了一团模糊的血痂,显得身上的匪气更重,一看就不是什么教条礼制之下循规蹈矩的人。哪怕是这样假寐,都像是一头似睡非睡的野狼。
不过她倒是挺好奇的,照理说按照裴三如今的地位,别人只有巴结的份,怎么还同人起了争执。
正这么想着时,冷不丁对上裴三突然睁开的眼睛,吓得她整个人朝着后面仰去。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差点没能够缓得过来。
宿醉之后,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吓到了?”
江新月想点头,这不声不响地睁开眼,是个人都会被吓到。
可是她心底实在是心虚。
口口声声说不要孩子的是她,隔天同意提亲的人也是她,被听见说“只贪图权势”的人还是她。
这事要是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要生气,老死不相往来都是轻的。
她也摸不准裴三现在是什么态度,小声地说道“还好吧,也没有太吓人。”
说完之后,又觉得有那么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她看了一眼仍旧在脚踏木上坐着的男人,别别扭扭问了声,“你怎么受伤了?”
“同人打了一架。”
她心中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又觉得裴三不至于是那么无聊的人,狐疑道:“总不会是同……我哥打了一架吧。”
裴延年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把他怎么了?”江新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
徐宴礼虽然也请过先生教导武艺,但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同裴延年这种在沙场中锻炼出来的不一样。尤其是明年开春,徐宴礼要下场参加会试,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受伤可是了不得的事。
见裴三一直不回答,她也开始有点着急了,“到底怎么了?徐宴礼没事吧?”
“就是简单的比划了两下,受了点轻伤,休息两日就成。”
休息两日是什么伤?江新月抿唇。
裴延年也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毫不犹豫地动手了。拳拳到肉,都没有留任何情面。
他早就不喜徐宴礼,哪怕知道不体面也动了手,徐宴礼看他差不多同样的感觉。
他真的很不喜欢从小妻子嘴里听到徐宴礼这么个人。
今日两个人并肩站立手牵着手的场面又飘入到脑海中,他看着小妻子难看的脸色,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不想同我成亲,里面有徐宴礼的原因吗?”
江新月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情情爱爱什么的,就算是掰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是她已经决定了要和裴延年成亲。
她不想再让在乎她的人接着替她操心,所以哪怕是装,她也必须要和裴三做一对恩爱的夫妻。实在不行,等这个风头过了,和离都成。
所以她半真半假地糊弄着,“应该吧,他就是我哥哥,能有他什么原因。”
他头一次没有被她这么简单地糊弄过去。
裴延年往起坐在了床边,昏沉的灰暗里,他的肩背格外挺阔,沉默的黑色身影如同巨石一般伫立着,是让人觉得安稳又危险的存在。
“我想听实话,若是等我自己去查,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
他语调冷淡而又平静,狭长的眸子看向面前的女子。
出于面对危险的本能,江新月心头一慌,害怕时气焰就矮了下去。
她略略偏过头,露出精致的下颌和纤细的脖颈,抿唇轻声道:“我只将他当成我的哥哥,还能有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昏昏沉沉的一片,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
而在这一片昏沉当中,她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进去,说了从前不敢同别人提起的话。
“江家什么情况你应该打听过,实际上情况要比你想象的更糟糕。因为我向外祖家告状,大伯和我的父亲先后受到弹劾,他们就将所有的责任怪到我头上。虽然他们不敢真的动手打我或是怎么样,但是他们会无视我,将我当做不存在。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时间长了,我都有点不会说话了。
是我外祖将我接到徐家,在徐家我享受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关心和照顾。那时候怕我在徐家受委屈,就让我哥带着我。
我哥一直很优秀,我和其他人不懂事还捉蛐蛐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在先生后面学习。学完了,他会路过后院将沾了满身灰尘的我领走,还会用干干净净的帕子替我擦手,总是将我当成最特殊的存在照顾。”
所以应当很难不心动吧。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一个甚至能称得上好且只对你好的人。这个人陪她熬过了所有尴尬的岁月,温柔而不失严厉地领着她往前走。
可是,要怎么开口。
江新月再是迟钝,也知道不该在裴延年面前提起这些。
她敛下视线,说出的话如同滚石一般压着嗓子出来。
“我从没有想过会和他之间有什么,他是我的兄长,就只是兄长。我们都要成亲了,你多心什么?”
明明这段过往是自己要求听的,裴延年却开始觉得不舒服。他不喜欢两个人过去的共同生活,也不喜欢小妻子在提起徐宴礼时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变得突然温柔的语气。
真的是自己多心吗?
喉结上上下下反复滚动着,他垂下眼帘,暗夜中难以辨认出神色。放置在膝盖上的手逐渐紧握成拳头,近似自虐一般地想——那他呢,他在她的心里是什么位置?
而就在这时,小妻子怯生地凑到前方来,仿佛是怕他发火一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裴延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第47章
047
江新月能感觉到在自己问完这句话之后, 空气开始凝固,面前这道黑色的身影显得越发深沉,在黑夜当中还有几分不可形状的恐怖来。
然后她就听见男人阴恻恻的声音, “你觉得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个问题江新月其实不好说。
裴延年对她说不上特别好,但是肯定也说不上差的。可真要是说喜欢, 她觉得也没有多少, 现在能回想起来两个人做的最多的,就是床榻上那点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