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一行人就往里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下人们都在屋子里猫着,整个府内一下子安静很多。路上见到几个下人,也都如同病猫一般,低着头规规矩矩朝着她们行礼。
等进了老夫人的屋内,先闻到的是一股甜腻的水梨香,香味当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味。
屋内的炭火很足,老夫人却仍旧裹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见到江新月时,她还有几分不自在,等见到身后被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孩子时,她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笑意。
“我们的明行和昭昭来了,快把孩子放下来。”
“问老夫人安。”马嬷嬷朝着她行了行礼,便将孩子带到了暖榻上,将外面的包被解开。
小明行原本就不怎爱动弹,活动了两下手脚,淡定地扫了一圈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慢吞吞地爬坐在靠墙的位置。裴昭昭原本就不是个老实的孩子,一撒开手就开始活动开。她见屋内同自己常呆的地方不一样,东爬爬西爬爬,将自己觉得好奇的东西都搂进怀里,一不留神就往嘴里塞去。
江新月抓住她的小手,轻拍两下凶她,她又卖乖地往娘亲身上爬,咧着没有牙的嘴笑。
老夫人更宝贝明行,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小昭昭吸引住,“这孩子真活泼。”
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扫过依偎在娘亲身边的小明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要是换换性子多好。
“你真准备将两个孩子也带到嘉应城?依我说,两个孩子都太小了,不如让他们留在京城,趁着我还能动弹的时候帮着照看几年。”
江新月没接这个话。“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延年不同意,他想要让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老夫人一噎,却没有开口再提。
江新月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还觉得奇怪,这实在不像老夫人的性格。
她回镇国公府还要收拾点东西,便将两个孩子留在老夫人这边,同张氏一起回了趟清风院。
在路上,她才从张氏这里了解到老夫人反常的原因。
裴延年同裴策洲不合,受到冲击最大的是镇国公府,看笑话的、落井下石的并不在少数。尤其现在裴延年离开京城,裴策洲年纪小镇不住场子,在外面听的风言风语就多了。
下人互相之间也是有比较的。
裴家约束得严,没怎么听说用身份压人的事,又因为裴延年在圣上那边挂了名号,出门在外别人也会给几分体面。可现在体面全没了,还有不长眼的人上前来奚落,故意问镇国公有没有写书信回来的。
府内也是扯不清楚的烂事。
大夫人疯了,老夫人中毒之后伤了身体,入了冬就一直小病不断,管不了事。
张氏没办法,只能咬紧牙关接过担子。
“你知道策洲是怎么回事吗?这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身边还总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前几日我正好碰到他,说了两句,这孩子应了两声,转头又和同僚出去了。”
“老夫人也不管?”
张氏心里更加没底,“老夫人也管不住,说什么都听着,转过头就不将话当成一回事。这段时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怕哪一天……”
她说了一半的话突然断了,朝着不远处吵吵闹闹的人群看过去,发现是许久没见的邵氏。
邵氏得了癔症之后就很少出来,此刻穿着夏日的单衣就要往树上爬。身边的下人拿着大氅就要往她的身上披,她都这双肩死活不肯穿上。
“我要把蝉捉下来,太吵了策洲会睡不着的。”
“夫人,这时候哪里还有蝉啊。”围着的下人都快要哭出来。
“有的!有的!我都听见了!”邵氏开始哭闹,如同要不到糖果的孩子,再次被拦下来时就开始往地上一坐,蹬着腿阻挡了身边所有要去扶她的人。
张氏也不顾上和江新月聊天,连忙走过去要将邵氏拉起来。
江新月虽然和邵氏有过节,可也不忍心看着人在寒风里穿着夏衣,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成了紫色,于是也上前帮忙。
可一个疯了的人,哪里有半分的理智可言?
她挥动着四肢阻挡了每一个上前的人,就连江新月都被无意中打了一下手背。
眼见着越闹越凶,众人无可奈何之际,就只看见才回来的裴策洲飞奔而来,拿过下人手中的大氅将还坐在地上的邵氏裹住。
这下邵氏没有再闹腾,而是很顺从地让裴策洲抱着,眼里闪过疑惑:“策洲,你怎么醒了?是不是这外面的蝉太吵人了。娘亲替你将蝉捉住,捉住就不吵了好不好?”
裴策洲扶着邵氏的肩膀,眼里升腾起雾气又忍了回去,将邵氏扶了起来,声音吊儿郎当,“哪里是被吵醒的,我是休息好了。为什么要捉蝉,昨天不是才捉过吗?”
“昨天我捉了蝉吗?”
“捉了捉了,所以我今天才能睡得这么好。我先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等休息好了,再看看外面有没有蝉。”
裴策洲低着头,耐心地哄着,这才将邵氏又哄好了,任由丫鬟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前来帮忙的张氏和江氏,略略沉了沉嘴角,点头示意:“麻烦二婶和三婶了,我娘这样我也不放心,就先带着她回去了。”
江新月都没能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裴策洲。
他的相貌没有多少变化,就更瘦一点。可他身上萦绕着一股阴郁气,不苟言笑气势也更凌厉,周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她心口一跳,几乎可以肯定,这段时间裴策洲绝对动过手,且动手的次数不少。
眼前的人,同那个不要脸地钻上马车央求她带他一路到军营的富贵公子哥,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
张氏显然也被吓到,嗫嚅道:“都是一家人,这点忙算什么。你赶紧带着她回去,记得找大夫看看,千万别染上了风寒。”
“好。”裴策洲看了江新月一眼,带着邵氏离开。
等人彻底散了之后,张氏才捂着自己的心口,幽幽道:“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到底在怕什么。”
江新月没说话,看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硬物。
——那是刚刚趁混乱之际,邵氏塞到她手里的。
第116章
116
邵氏是在装疯。
江新月没告诉任何人, 等到了时间,神色如常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等到了晚上,遣退所有下人之后, 她才将塞到袖口中的硬物翻找出来。
是一块陶泥做成的四四方方的牌子。
牌子并不大,只有小拇指大小, 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上面只用某种尖锐的硬物写了四个字——“小心百姓”。
这是什么意思?邵氏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原委, 而是要用这么隐秘的方式?难不成是她已经被控制起来,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她防备的人又是谁?是皇上还是叛乱的前朝欲孽?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况且, 她接触最多的人不应该是裴策洲, 怎么就舍近求远把消息传递给她?
要知道她同邵氏原本就不对付, 在邵氏看来, 极有可能将她装疯的消息传递出去。
除非说, 邵氏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江新月捏着那块泥牌, 在烛光下看了很久,却没能理出头绪。
她其实不意外邵氏是在装疯,早前在得知消息时她心里就有点怀疑, 怎么就疯得这么关键。给老夫人下毒, 又和前朝欲孽扯上关系, 就算裴策洲想要保,皇家也很难容忍一个叛徒的存在。
但是圣上又想用裴策洲, 要是真处理邵氏也难保日后裴策洲不会在有心之人的利用下最后反水, 暂且就搁置了。
在此时,邵氏“恰恰好”疯了,往前犯过的错一笔勾销,就连最大的受害者老夫人都不会对她有丝毫的埋怨。
毕竟是功臣遗孀, 又生养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孙,邵氏的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也给裴策洲铺了一条通天路。
不过邵氏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她给裴策洲的是一条通天路,同样也是一条绝命路。
就连她这种半吊子都能看出来,裴策洲已经彻彻底底成了皇上杀人的刀,正在接手也终将接手很多不能摆在明面上的脏事。行差踏错半步,等着裴策洲的便是粉身碎骨和后世几百年的骂名。
邵氏只怕是知道这点,才会冒着被揭穿的风险,试图通过她将消息传递给裴延年。
毕竟只有裴延年彻底赢了,扫清余孽,裴策洲才能有安稳退下来的可能。
在这场局里,庆阳帝可以说将裴家的每个人都计算得干干净净。
裴策洲不知道吗?老夫人不知道吗?裴延年也不知道吗?
不可能的。
知道了他们却依然以身入局,正是清楚他们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力。
不是邵氏也会有其他人,或者是张氏,又或者是她。
从始至终,皇上需要的是,裴家要有人站出来。
江新月想到这里,只觉得周围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这已经是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屋内燃着炭火,可仍旧有森森凉意扑上来将她吞噬掉。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窥视到,皇权的压迫之处,那世人所歌颂的裴家忠勇又算得了什么?
她又想到裴延年曾经提及过镇国公府有皇帝密探的事,怕是这个原因邵氏才不得不选择一“疯”到底。
那“小心百姓”到底说的是什么?
怪不得裴延年那么轻易就答应她带着孩子一起去边关,她之前还觉得两个人感情甚笃,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日子总要比两地分隔好。
现在想来,他怕是在留后手,京城还真的说不上比边境安全多少。
裴家真的能在这次动荡中,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吗?
她心烦意乱,在书桌前静坐一晚上,忍着头疼在天还没亮时就爬起来写了一封信,说清事情原委之后将泥牌放进信封当中,让问山找人将这封信加急送给裴延年。
亲眼看着信件被送走时,她坐在圈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很久没能缓过神。
可出发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连忧心的时间都不多,在青翡找来时又开始忙碌起来,带着下人将东西检查一遍,这才出发,去约定好的地方等其他人汇合。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赶过来相送的项平生。
项平生还乘坐着那辆终年不变的旧马车,下来时还被身边的管事扶了下,拍了拍衣角的褶皱,这才走上前。
江新月惊讶地下了马车,“舅舅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今日启程,便过来送送你。”项平生眯着眼睛,看清她身后跟着的大批行李,问道:“要去很长时间?”
江新月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应声道:“也说不准,看看情况。要是去那边适应不了,到时候再回来。”
她熬了一整宿,再加上出行原本就是大事,前后安排都要有人仔细盯着,纵然年轻也表现出几分疲态来。
这便是独立门户、没个人帮衬的坏处。
项平生眸光浮动,身形不复以往的挺拔,如同最寻常的长辈,放低了声音叮嘱:“现在过去也好,马上要开春,天气暖和后路上也没那么受罪。等到了青州,那边过了冬季也开始热闹起来,虽然比不得京城,也自有一番趣味。你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多看看,也不一定要着急回京城。”
江新月快速地眨了眨眼,才经历了邵氏那么一遭,心里正是敏感的时候,觉得舅舅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还没有等她询问,项平生接过管事手中的木匣,递了过去。
“那这一路上可要警惕些,注意安全。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块平安扣是从庙里求来一直带在我身边,跟着我几次由危转安,也算是吉祥之物。我将它转赠给你,希望也能给你带来一份好运气。”
“舅舅,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