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腻纤细的掌心抠着车窗, 抬眸看向马车外边沉黑的夜色。
西靖太子贺兰歧早就跑得没影了, 后面跟着乌压压一大群山匪打扮准备砍死他的人,也跟着一起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
姜令檀在千金宴上小睡过一会儿,现在反倒精神十足。
她有些走神想着,太子殿下的侍卫伯仁和程京墨怎么还不出现, 她和殿下又该如何回去时,马车竟然动了。
不敢置信侧眸看过去,就看到如墨般清隽的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车辕位置上,玉白掌心握着缰绳。
马车快速行驶在夜色里,只有车檐上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晃着昏黄的光晕。
夜风吹来,车帘飘动。
姜令檀坐直身体抬眸往前看去, 太子殿下清瘦孤拔的背影,似同清冽的山风融在一起,素白的棉麻直裰掩不去他沉金冷玉的矜贵气质。
之前在退思园千金宴, 他对她做的那些大胆又放肆的事,就像是她做了场荒诞离奇的梦。
“梦里”太子跌入凡尘,成了颠倒众生引诱她的男狐狸精,而她是他怀里不敢轻举妄动,且娇弱不能自理的小宠。
姜令檀抬手,冰冷的指尖按在雪白细嫩的脖颈上,那里被他触碰过的皮肤现在还是红的,虽然已经没了之前那种烫人的灼意,但那薄而冷厉的唇贴上她时。
不能再想了!
姜令檀狠狠晃了晃脑袋,眼底的水色像是要溢出来,恨不得赶紧把刚刚那些臊红的记忆甩出去才好。
可能是她摇头的动静太大,引得专心驾车的太子殿下回头:“怎么了?”
姜令檀莫名觉得紧张,蜷紧的指尖松开,只能胡乱比划寻了个问题:“伯仁和京墨他们怎么不见了?”
她这话引得谢珩低低笑了声,唇角抿着漂亮的弧度。
他们这一趟出玉京,什么事都做得隐秘,可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瞒着她。
“没认出来么?”谢珩问。
认出什么来?
姜令檀不解皱了皱眉。
直到太子殿下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黑沉沉能把人吞进去的夜色:“方才砍人的土匪头子。” ???
所以?
姜令檀这才后知
后觉反应过来,带着一群山匪,挥刀要砍死贺兰歧的土匪头子,竟然是伯仁和程京墨乔装打扮的。
难怪自从进了退思园,这两人就悄无声息没了踪影,原来是去乔装打扮,换个身份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令檀一颗心跳得厉害,喉咙有些干,指尖比划没有停止:“殿下不拍‘丹砂玄铁’,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对吗?”
“嗯。”太子笑了笑没有否认。
夜里风大他声音又轻,像是要把那极轻的声音吹散。
谢珩伸手,顺势放下了青帷马车前的竹帘,俊美无俦的身影,在竹帘垂下的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姜令檀坐在马车里,手心都是潮潮的冷汗。
她猜不到太子殿下的计划,是在客栈里就有的,还是从玉京出发前就已经算计了西靖太子贺兰歧的行踪。
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全都紧锣密鼓凑成了一堆。
姜令檀根本不敢细问,因为她想到夏猎遇刺时,她替他挡箭,总以为自己的心思天衣无缝。
如果太子殿下有心去查她这些年的处境,或是更隐秘的那些东西,总能查出线索。
他若知道那些事,还会再这样无条件庇护她吗?
姜令檀清冷娇俏的小脸,不由露出一丝紧张情绪,一颗心七上八下悬着,近来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经,也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马车回到梁州客栈,天都快亮了。
谢珩抬手掀起车帘,不出意外,里头的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小小的身体没有一点安全感蜷缩成一团,双颊红润,纤长浓黑的睫毛垂着,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好在马车铺得厚实,褥子也都是换成上好的蚕丝锦缎。
晨雾潮湿,风也冷得厉害。
谢珩垂眸,那些被他藏得极好的危险从眼底泛出来,落在姜令檀身上的视线,就在欣赏一件无瑕还未雕琢的璞玉,往后如何皆由他随心所欲。
……
姜令檀睡醒,已是未时一刻。
她神色迷茫四处看了一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客栈的屋子里。
匆忙起身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她才把发髻绾好,门外一个清润的嗓音适时传来。
“醒了,就过来用膳。”
姜令檀站在窗前,望着穿过菱花格窗落进屋子里的明亮的光线,她暗暗吸了口气,才出去推开侧边的房门。
太子靠在窗旁看书,修长的指尖刚好翻过一页纸,他连头都没抬,只是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黄花梨木桌:“算着时辰让人送来的。”
“再不吃就凉了。”
姜令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圆桌上放着一碗漂亮的银丝细面,面上铺翠绿的青菜,还有豆仁,以及切得像纸一样薄的卤肉片。
一旁放了三个小碟,分别的酸萝卜条、炸得金黄的花生粒和一碟子陈醋。
殿下怎么知道她若是没胃口,就喜欢吃这些。
之前在东阁,肩膀上伤还严重时,她吃不下东西,就会让吉喜特意给她弄碗银丝细面,加些青菜和切得薄薄的卤肉。
她吃面喜欢加醋,边吃边加,再配上酸萝卜条和金黄的花生粒,小小一碗,就能把她喂得心满意足。
姜令檀愣住,站在门口半天都忘了要往里面走。
谢珩挑眉:“不喜欢吗?”
他从小过目不忘,只要见过、听过的东西,就算是想忘也永远忘不掉。
姜令檀在东阁住着,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吉喜会做详细的记录如实汇报,他每天临睡前扫一眼,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全都印在脑子里。
他以为她该喜欢的,可看她霎时变得有些犹疑的神色,并不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谢珩记得小时候,父皇若是去慈元殿看望母后,母后能给父皇准备一道爱吃的菜,父皇能欣喜上好几日,哪怕在他的记忆中,母后从来没有给过父皇好脸色。
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像他四岁前,在慈元殿玉兰花树下偷偷养的那些蚂蚁,他若心情愉悦,就会藏些粳米饭喂给它们,蚂蚁不会说话,就像她一样,他也从来不管蚂蚁会不会吃那些粳米饭。
谢珩眉心微蹙,却是没放在心上。
姜令檀垂下的指尖抠住掌心,匆匆垂下眼眸,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坐在桌前,慢慢吃着太子殿下准备的那碗银丝细面。
面有些多,她明明吃撑了,但还是想多吃些。
她不知道是不是碰巧,之前想吃会吩咐吉喜帮忙准备,但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像小时候阿娘还在的那几年,她若在府中受了委屈,或字写得不好,阿娘罚了她,晚膳时总会给她准备一碗银丝细面算是安抚,也是她那些年中唯一的慰藉。
有时候府中苛待她们,送到瑶镜台的食物都不好,阿娘就悄悄给她做面,配着酸萝卜和炸的花生米吃,因为这是能保存很久的东西。
“不是不喜欢吗?”
姜令檀下巴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指尖轻轻挑了起来,她唇还沾着面汤显得格外莹润,一碗面都已经被她吃了一半,再吃下去夜里非得积食不可。
那双眼睛,比他想象中红得更厉害,漆黑的瞳仁像是被水浸饱了,长睫微颤,眼底渐渐逼出几分无措。
“喜欢的。”
姜令檀放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慢慢比划。
谢珩收手没再说什么,只当她不喜欢。
因为昨夜的千金宴,姜令檀本就有意避着他,眼下气氛更是糟糕。
正当她要寻个理由回自己房间时,门外传来程京墨的声音。
“主子。”
“进来。”谢珩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拿起被他搁在一旁的书册。
程京墨大包小包走在前面,伯仁冷着一张脸落后一步。
姜令檀吸了吸鼻子,在伯仁经过她身旁的瞬间,她闻到了极重的草药味,好像是受伤了。
两人恭敬上前行礼,伯仁声音很低在汇报昨夜的行动。
程京墨则是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往黄花梨木小圆桌上一放,压着声音小声说:“方才我敲了姑娘屋子的门,姑娘迟迟没有开门,我想着姑娘定是在殿下屋里。”
“姑娘要尝尝吗?”
“今早回来,我让伯仁哥哥陪着我,把附近糕点铺子都搜刮了一遍,这些据说都是顶顶好吃的。”
程京墨又叹了声:“不过梁州的糕点可真贵,铺子也少得可怜。”
“我听糕点铺子的老板说,梁州糯米稀缺,别的州一斗才二十文钱不到的糯米,在梁州竟然卖到了五六十文,所以许多糕点铺子生意都做不下去。”
程京墨晚上赶路,又饿了一早上,他也不管什么糕点了,一边唧唧咕咕和姜令檀说话,一边挨个往嘴里塞点心。
等伯仁叫他过去回话的时候,他双颊塞得像松鼠一样鼓鼓的,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看殿下又看看伯仁,一脸不明所以。
以前没有这个流程的,他的脑子不用回话的。
“殿……殿……”
“咽下去,再说话。”伯仁暗中狠狠踹了程京墨一脚。
程京墨咽下点心,摸了摸莫名有些凉飕飕的脖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声音有些冷:“点心好吃吗?”
程京墨只觉背心一阵毛发,有些心虚想要摇头否认,对上太子温和得有些反常的视线只能诚实道:“好吃。”
然后他又不经大脑问了一句:“殿下想吃吗?”
“属下让令檀姑娘分殿下一些?”
这话说完,他又被伯仁暗中狠狠踹了一脚。
程京墨觉得自己好无辜、好可怜,以及真的好蠢啊,为什么要问殿下吃不吃点心,殿下从小就不碰这些“玩物丧志”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