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医官,您来看看。”姜令檀蹲在最后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面前,眉心紧紧蹙起。
他穿着寻常普通的衣服,身上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可脉象却给人一种时有时无的感觉。
何医官蹲下把脉,花白的眉头皱着:“奇怪。”
“方才送来时,老朽诊脉以为是劳累中暑,可现在看,这体温也太不对劲了。”
姜令檀同样觉得不对劲,男人脉象越来越弱,身上滚烫,而且露出来的皮肤还出现了红色的疹子,连下几次针都没有一点反应。
“难不成是时疫?”何医官惊呼一声。
姜令檀落在他脉搏上的手同样一抖:“若是时疫,那得把帐子里的……”
她话还没说完,帐子忽然被人由外朝内掀开:“阿娘,我来给你送晚饭啦。”
“别进来。”姜令檀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团团拎着饭盒跑向她。
姜三郎的手停在帐篷外:“善善?”
“三哥你先别进来,马上派人去通知应将军,说是军营医帐内有可能发现了一位疫者,让所有人都不要靠近这里,然后在医帐的旁边再搭建一个小帐子,我要单独把人挪出去。”
“好。”
姜令檀有条不紊吩咐完,看向小心翼翼站在她面前的团团。
“阿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团团忐忑地问。
姜令檀摸了摸男孩的手,安慰道:“团团很乖,团团没有做错事,只是这几日团团恐怕要和阿娘一起留在这里。”
团团抱住姜令檀的胳膊:“只要有阿娘在,团团不怕。”
姜令檀转头和团团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厉害,她垂眼去看,却对上男人一双乌沉的眼睛。
“你……”姜令檀才开口。
男人视线往她身上一撞,落在她身旁的团团身上。
“姑娘何时成的亲?”他声音哑,说话字句也不连贯,姜令檀只当他是烧糊涂了的呢喃自语。
“团团去凳子上乖乖坐着,离阿娘远些。”姜令檀拧了一条湿毛巾盖在他额头上,从药箱里拿出芜菁娘子留下的药丸,往他嘴里塞了三颗。
他也不管她喂了什么,只要是她给的,他都张口吞下去。
姜令檀一直以来谨慎惯了,她看向一旁的医官:“这伤者的身份,可有落实?”
何医官点了点头:“他不是军营的人,是跟着商团往西靖走的,我们的士兵在域外遇到漠北散落的骑兵受了重伤,所以就把人一起带回来了。”
姜令檀点头:“有通关文碟吗?”
“有的,身份验过也是清白的,如果是从西靖来,难不成西靖出了时疫?”何医官答道。
姜令檀摇头:“目前我还不太能确定,不过还是把人隔开更好。”
何医官也十分认同道:“今日真是麻烦善娘子了,今日夜里恐怕不好安睡,善娘子不如带着孩子去旁边的新搭的小帐子休息,这十几人我来守着?”
姜令檀想了想:“没确定是否是时疫前,避免造成更大的恐慌,暂且先不能让更多人进来。”
“您如果信任我,不如把他留在小帐交给我照料,剩下的那十四个只是外伤士兵,劳烦您夜里看顾几回。”
何医官也不与姜令檀推脱,他年纪太大了,精神跟不上,守着外伤的士兵勉强还能休息一段时间:“那辛苦善娘子了,留你一人在小帐中想必将军也不放心,不如让吃菌子中毒的他俩一同陪着?”
姜令檀暗暗松一口气:“最好不过。”
谢珩闭着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她指尖就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五年不见,她看着好像长高了一些,只是方才那孩子叫她阿娘。
想到这里,谢珩感觉随着毒素在身体游走,他心脏像是被人握住,随时能爆裂开。
他的善善不光成婚了,还有了孩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珩根本不知道,他这五年从不主动过问她的消息,每每暗卫归来,他只问是否平安。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他继续痛苦地苟活着,日复一日。
五年不见,是阴差阳错,也是他又当了背弃信义的小人。
第142章 “可惜善娘子年纪轻轻……
“善娘子, 小帐已经搭好了。”帐外有人声,听着十分恭敬。
姜令檀站起身,朝角落里的人点了点头:“劳烦二位把他暂且先挪到小帐中。”
谢珩呼吸急促, 额头上的湿帕随着他被抬起的动作,往一边掉,他下意识伸手要按住, 却没想握住了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
那手的主人也因为他的举动, 明显地僵了一下, 然后若无其事抽走。
谢珩只觉得那抹一触即逝的柔软,像是幻觉, 快得他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 心脏如同被钝刀凌迟,明明近在眼前的人,现在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被人小心放在柔软的褥子上,身下应该是一张营中常见的小榻, 这榻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小了,但是谢珩并没有动,他就这样无声无息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她走在他身侧的脚步声。
“阿娘你怎么了?”
团团的声调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软,谢珩本能朝声音方向侧了侧 。
姜令檀擦了一下眼睛,她俯身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阿娘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团团跟何医官去大帐好不好?”
团团人小小的, 可怜兮兮抱着姜令檀的腿:“团团只想陪着阿娘。”
……
谢珩安静听着,母子俩好像是走远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然后是帐子被掀起后,有人噔噔噔跑出去的声音。
姜令檀打开团团给她提来的食盒,第一层装了时蔬和炸成金黄的小鱼,第二层是小瓷罐炖的山菌鸡汤,以及一小碗粳米饭。
挨到这个时辰,大家都饿了。
菌子中毒的两兄弟见姜令檀打开食盒,默默从怀里掏出干粮,本来是羡慕食盒里的热汤热饭,结果偷偷看一眼,好家伙菌子炖鸡,两人脸都绿了。
姜令檀正要分一点出去,两人同时摆手:“善娘子不用管我们,我们就守在小帐外,您有事喊一声就好。”
话说完,两人半点不耽搁马上去外边守着。
“这菌子可没毒。”姜令檀嘟囔了声,她把食盒搁在临时搬来的矮桌上,想了想端起米饭倒一半出来在时蔬上,然后从瓷罐舀了鸡汤把米饭泡软了,再挑了些菌子和鸡肉到碗里,用汤匙碾得细碎。
谢珩闭着眼睛听着帐子里的动静,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嘴唇被人抵了一个圆圆的木勺,汤汁顺着他唇缝渗进舌尖。
有淡淡的盐味,应该是鲜甜的,只是他因为蛊毒发作味觉受损的缘故不太能尝得出来。
“我不确定你得的是否是时疫,或是其他我暂且不知原因的病症。”
“但你得吃饱。”
她的声音甚至比他记忆中更悦耳些,谢珩本能张嘴,慢慢嚼着口里的米饭,身体依旧很烫,混沌的脑袋勉强保持清明,好在他对血的渴望已经能用别的毒药控制住,只是身体会持续三天的高热无力。
姜令檀见一碗饭见底,她没给他继续喂,而是收拾了东西,自己坐在矮榻旁用时蔬配着剩下的米饭吃,小黄鱼很香,她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香得眯起了眼睛。
谢珩偷偷去看她,见她吃得预约,他心底就这样生出了无端的喜悦。
只是他的快乐持续不了多久就被人打断了。
“善妹妹,母亲让我给妹妹送些东西。”男人声音隔着帐篷清晰传进来。
姜令檀站起来,连忙出声:“三哥把东西放在外边就行,别进来。”
“好。”外头声音顿了顿,“母亲让我来接团团回去。”
姜令檀隔着帐子朝他道:“我不太确定是否是时疫,若真的是最坏情况,团团跟着我才是最好的。”
“那就听善妹妹的安排,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男人外边道。
谢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不太清楚,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她应该是从帐子外面抱进来一个很大的包袱,打开包袱从里面拿了一件大氅出来披在身上。
红色的大氅,把她衬得更白了,细细的手腕拎着看起来特别笨重的药箱。
谢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近,柔软的掌心再次从他额头拂过,她给他重新换了一条冰凉的布巾。
似有马蜂嗡鸣的脑袋,像是被清泉淌过,身体内乱窜的毒素好像平和了一些,谢珩一口气还未松完,她重新拧干一块帕子去擦他脸上和脖子上的冷汗。
她对他这样好,往日其他的那些比他伤得更可怜的病人,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善。
还有刚刚外头那个送衣服的男人,和白日时亲自送她来医帐的另一个男人,谢珩就这样生出嫉妒,嫉妒这世间每一个见过她的人。
可能人生来就有这样恶劣的本性,见不到人还能克制,等真正见到人后,就会贪婪想要得到更多。
他身体里发作的毒并不好受,时常昏睡,又挣扎着要醒。
梦中有人轻柔抚过他的耳垂,渴时会有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里,他好像一直抓着那柔弱无骨的手,他想开口求她,可是嗓子已经烧坏说不出话。
不知不觉就这样熬到天明,万籁俱寂中,脸颊传来清晰的触感,谢珩睁开了眼睛。
稚童清澈的眼瞳像深邃的湖畔,正用那肉乎乎的指头悄悄戳在他侧脸上。
“呀。”小孩似乎被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想跑,但又知道不能发出动静,他就用那肉乎乎的小手,去捂住谢珩的嘴巴。
谢珩任由他动作,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孩子的脸看。
他心底霎时生出难以言说的酸涩滋味,孩子看着是像她的,分明生了双和她一样的眼睛,鼻子瞧着也像,嘴唇更不用说。
这种时候,男人吃起醋来,脑子一般都不太清楚,毕竟看什么都是醋做的。
就算他是谢珩,是南燕最俊美无双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团团,不可无礼……”姜令檀是被团团发出的动静惊醒的,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孩子捂住男人的嘴,一副生怕闹出声音的模样。
“阿娘,我想阿娘了。”团团见姜令檀要呵斥他,赶紧跑过去,抱住她撒娇。
“孩子顽皮,吵到你了。”姜令檀把团团拉到身前,见孩子活蹦乱跳没有一点不适应的地方,提了一晚上的心,暗暗落回肚子。
她起身给男人重新把过脉,又伸手试了他的体温:“情况瞧着比昨日稍好一些,只是高热未退,还需再观察一两日,若是无碍我在叫人送你离去。”
谢珩只看着她,无论她吩咐什么,他都是一副乖乖照做的模样。
团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你是快死了吗?我阿娘守了你一夜。”
童言无忌,谢珩略微诧异,而后无奈笑了笑,并不生气。
姜令檀却有些惊慌地抱起团团往外走,声音低低地解释:“稚童胡言乱语,您莫计较。”
谢珩只当她紧张孩子,他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
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在啃噬,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疼得他整个背上都湿了,身体的痛他无法控制,但单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