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盐应道。
“父皇还有什么要同儿臣说的?”谢珩看着他,语气很淡,他放了手里握着的拐杖,单膝朝帝王的床榻跪了下去。
针锋相对了几十年的父子,在最后一刻也未曾想过要和过去和解,谢珩跪下的那瞬间,帝王瞳孔紧紧一缩:“太子,你这是原谅朕了?”
“不,父皇。”
“儿臣不曾恨过你,何谈原谅一说。”
帝王勉强打起的精神,转眼就衰弱下去,他勉强抬起头,似乎想要看清谢珩的模样,他眼神逐渐放空,像是对着空气呢喃自语:“方才你母后来了,她来接朕了。”
“朕的大限应该快到了。”他喘了几声,有鲜血顺着嘴角滑出来,脸上明显的痛苦,“朕这一生,错得厉害,也错得可笑……”
“先帝在位时,便觉得朕天资平平,可惜朕不甘心呐,先帝走后,对朕千叮咛万嘱咐,要朕好好守着祖宗的基业,莫要胡乱折腾。”
“朕得了皇位,却不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朕自以为能做出一番事业,为了得到你的母后,听信司家灭了齐氏一脉。”
“齐家被灭族那年,雍州破城死伤无数,若不是镇北侯夫妇以命相搏,哪里还有眼下的南燕。后来朕就后悔了,日日都在后悔中忏悔,却日日都在做着更多的错事。”
“给你母亲用毒,用最冷漠的方式教养你,谢二被朕捧得蠢如猪狗,谢三更是疯言疯语……朕到死都在犯错,珩儿你不原谅朕也是应该的。”
“朕
……“帝王往上仰了仰脖子,他看着谢珩朝他伸手,“朕要死了,朕让人把朕的心头血取给你,也许……也许是有用的。”
谢珩神情复杂看了帝王许久,却避开了他的手:“不必了父皇,每月毒发时,儿臣用毒逼迫自己清醒,忍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冷冷道:“父皇无须等了,母后死都不曾原谅您,又怎么可能来接您。”
“你……”帝王脸上愈发难看,他脖子上全都是血,眼睛有些鼓鼓地往外凸,“你要恨就恨吧。”
“父子一场,若是有来世,朕只想当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像朕的谢三一样,整日招猫逗狗也好,上房揭瓦也罢,总能一日日很神气地活着。”
谢珩朝远处挥手:“让谢三来。”
谢清野来了,一张脸绷着,时常带笑的唇抿着紧紧地,他强忍着眼泪:“父皇。”
“父皇最羡慕你。”帝王转过脸,已经有些瞧不清谢清野的模样,他只朝一个方向伸手,“你莫要学父皇,你大哥一向疼惜你,日后多听他的话。”
帝王的手终于摸到谢清野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不许哭。”
那双手,渐渐失了力气,慢慢从谢清野肩膀滑落。
“父皇……”谢清野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谢珩握成拳头的手,渐渐松开了些。
慈元殿这座只有四季变换没有人气的宫殿,自从母后自缢后就已空置下来,他没想到在他重伤回京后,他父皇就从常住的宫殿搬到了慈元殿。
等他的伤渐渐有了起色,人也从生死关头拉回来后,这个掌控权势一辈子的男人,开始逐渐放权不管朝政,日日在慈元殿里待着谁也不见。
从永安二十七年至今,已经五年了。
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他让宫人来给帝王重新沐浴更衣,国丧是大事,他并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其他的。
留谢清野在龙榻前守着,谢珩站在慈元殿前失神看着上方的天空,天蓝云白,春燕叽叽喳喳,新年刚过的红色,已经有宫人开始动手一点点换掉。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脚踝的旧伤开始针扎一样的刺痛。
五年前他亲手留下的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该放过她的。
第141章 五年不见
永安三十一年, 春,惊蛰刚过。
一阵暴雨后,檐下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一丛木槿花枝上, 姜令檀洗过手用棉布巾擦净,起身从古架拿了脉枕放在身前的小桌上。
她朝妇人微笑安慰:“不用紧张,来青云药庐问诊的皆是女客。”
“我家老师前些日出门问诊去了, 我一人独守药庐, 人一多就耽误得久些。”
妇人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她笑得更为腼腆了:“这方圆几十里谁不说善娘子和芜菁娘子都是难得的好人,几位娘子心善, 有了你们我们这些妇人瞧病可算是方便不少。”
姜令檀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让妇人张嘴看了舌苔, 她笑着拿笔墨写下方子:“不是什么大的病症,拿山楂取肉……水煮,饮其汁水。”
妇人连声点头应好,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铜板递上前:“善娘子, 这是诊金,您收下。”
姜令檀只从她手里拿走十个铜板:“山楂到处都有,你按着我写的方子自己寻药便可。”
妇人连忙摆手:“善娘子这可使不得。”
姜令檀笑得安静:“莫要客气,药庐的规矩老师一开始就定下的。”
妇人连连道谢后才离开。
姜令檀重新洗了手,见屋后桑葚生得好,就拿了凳子和篮筐踮着脚尖去够,不多时她就采摘了小半篮子。
打了井水,桑葚一个个细致洗过, 随手挂在一截枯木枝上沥水。
“阿娘。”
“吹笙姨姨今日给阿娘带了肉包子,还有三舅舅今早给炖的鱼汤。”
姜令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着蹲下抱了抱向她冲来的小男孩:“今日团团可有乖乖听话?”
看着有四五岁大的小孩, 伸手搂住姜令檀的脖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团团今日有乖的,吃了一整个大包子,也有乖乖吃青菜。”
姜令檀捏了捏他肉鼓鼓的脸颊:“芜菁奶奶最近出门去了,阿娘要守着药庐,你跟着吹笙姨姨一定要乖乖听话,现在姨姨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团团一定要小心些。”
叫作团团的男孩用力点头,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团团每日都会乖乖听话的。”
姜令檀见吹笙挺着一个大肚子,牵过她的手扶她在一旁坐下:“你如今肚子大了,不必日日给我送饭,药庐吃喝都有。”
吹笙羞涩一笑:“吉喜外出采药,芜菁姑姑也不在,常妈妈和冬夏有时要帮你晒药,琐事也多,我就算嫁了人也闲不住的。”
“若是没有姑娘,我也不可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吹笙想到过去那些事,悄悄红了眼眶:“姜三郎对我好,公公婆婆也待我如亲女儿,能有这一切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气。”
姜令檀知道孕妇多愁善感,她笑着拍了拍吹笙的手:“以前的事,我们不想了,要往前看。”
吹笙擦了擦眼睛,伸手摸了摸团团的脑袋,对上他好奇的眼睛,轻声解释:“姨姨没哭,只是眼睛进了沙子。”
团团还太小,并不太懂大人的心事,他乖乖坐在一个矮矮的椅子上,肉乎乎的手里捧着一个瓷碗,碗里装着桑葚。
以前的事他已经快要记不清了,只知道他被人带回了药庐,从最开始的担惊受怕,到慢慢发现这里的每一个就像他小时候梦里会梦到的菩萨。
他有了娘亲,有了好多的姨姨,还有姜爷爷,姜奶奶以及三个舅舅,他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所以很快乐,也很幸福。
吹笙从袖中拿出帕子给团团擦了嘴角沾着的桑葚汁水,她见姜令檀吃好,正要帮着一起收拾,被姜令檀拒了:“几只碗而已,哪有要你一个孕妇帮我干活。”
“往日我同老师出门采药,风里来雨里去的,不也好好的吗。”
吹笙不敢反驳她,只能站在一旁拿一条干燥的巾子,姜令檀洗好碗,她帮忙擦干水。
“姑娘有些日不进城了吧?”吹笙问。
姜令檀洗碗的动作一顿,她看向吹笙欲言又止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吹笙不敢看姜令檀的眼睛,一双手紧紧扯着帕子:“姑娘,二十日前,陛下驾崩了。”
“哐当”姜令檀手里的碗没抓稳砸进水池里,下巴沾了水珠,她没有感觉,只是呆愣站着。
吹笙脸上变了变:“姑娘?”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朝吹笙摇头:“我没事的,只是有些震惊而已。”
吹笙怪自己多嘴,但这是国丧,她家姑娘早晚会知道的。
她没说的是,太子登基后的第三日就遣散了宫里的宫妃们,愿意走的就回了各自原先的地方,不愿走还要哭哭啼啼的,新帝一道口谕,直接全部安排去给先帝守灵。
宫里人少了,伺候的宫婢内侍自然也消减了一大部分,还有各种用度开支。
雍州离得远,吹笙也是今日在家中听婆母说了,她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本是想瞒着不说,但是一想到姜令檀这药炉整日人来人往,而且全都是一些妇人,妇人之间除了首饰衣裳,最爱谈论的自然还有各处的八卦消息。
所以百般纠结后,她还是说了。
姜令檀擦干手,拍了拍团团的脑袋:“阿娘晌午过后要替芜菁奶奶去军营看诊,你和吹笙姨姨一起回姜奶奶家好不好?”
团团乖巧点头:“阿娘尽管忙,孩儿自己会乖的。”
*
“快快快,快起来。”
“善娘子来了。”雍州大营内,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才操练完,累得一个个躺在沙地上喘气的士兵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有人着急去井里打水洗漱,也有人赶忙低头整理衣裳。
姜令檀由姜家三房的二郎领着朝军营的后方走。
姜二郎看着那群探头探脑的部下,有些心虚解释:“妹妹勿怪,芜菁娘子不在这些小子没人压着就放肆了。”
“这个月和漠北那些零零散散的骑兵还有小部分的冲突,有几人伤得特别厉害,只能请你来帮忙。”
姜令檀见姜二人一直往后看,她笑了声:“二哥哥别看了,吉喜出门采药没回呢。”
姜二郎顿时两颊爆红:“没……没有,妹妹误会了。”
姜令檀也不点破他,只是叹了声:“三哥哥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二哥哥不着急?”
姜二郎两颊更红了:“着急的,我等……我等她回来,我就去提亲。”
他被说得害臊,等进了救治伤员的帐篷后,只管把手里的药箱往姜令檀身旁一放,头也不回跑出去。
等跑了很远,他才隐隐有种错觉,好像帐篷角落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背脊上,冰冷锋利。
“善娘子来了。”医官笑眯眯朝姜令檀打招呼,“一共十五位外伤伤员,还有两个今早去采菌子
吃坏肚子的,劳烦善娘子替我分担些。”
姜令檀目光最先落在两个吃坏肚子,趴着躺在地上的士兵。
两人恨不得以袖遮面:“善娘子可以不用管我们,其实不严重的。”
那医官笑呵呵接话:“中的毒倒是不严重,就是被将军发现,一人挨了三十板子而已。”
姜令檀顿时笑了:“那你们先躺着,我给其他人先止血。”
边陲之地,大多数伤员都是外伤,遇到有大战争的时候,断胳膊断腿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姜令檀前些年还不太能适应这种血性,后来她能单独出诊,遇到的事情多了,就算是再恐怖的伤,她至少表情上能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