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蓦地沉了眼睛,垂在袖中的手蜷了一瞬又缓缓松开来:“她不可能知道,孤也不会让她知道。”
“是吗?”帝王手握成拳,抵着唇咳了一声,“这世上,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朕当年杀齐氏,抬司家,逼她做了她所有不愿做的事。”
“可惜了。”
这一刻,没人知道帝王究竟在可惜什么,他以拳抵唇的手慢慢摊开,掌心一抹鲜红格外刺目。
谢珩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终于有了变化。
“蛊毒难解。”
“朕的皇儿该当如何。”
谢珩的嗓音像是要被湮灭在那片血色中,身上突如其来的蛊毒,他查了无数的人,从漠北到西靖,再从南燕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未想过是眼前的男人。
“为什么?”他声音是哑的。
帝王听不出的得意还是负疚的笑声里,一字一句透着疯狂:“你恨朕,也同样恨你的母亲。既然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便以错误结束。若有一日朕的太子,成为他最恨的那一种人。”
“谢珩,你该怎么做,得到她,还是杀了她。”
“说得好听些,谢氏痴情种,不过都是些一脉相承的疯子罢了。”
谢珩垂了眼眸,透着乌光的眸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那些本该有的情绪都从他眼底消失了,父与子,君与臣。
“若真有那么一日。”
“孤会杀了自己。”
第131章 远赴
“杀了自己?”帝王抬眸去看谢珩, 他微有些上扬的眉峰透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明显是不信的。
“你母后自缢那日,你都不曾随她一同去, 如今却想步她的后尘?”
“当真可笑。”说到这,帝王顿了顿,似想冷哼一声, 只是喉咙里压着的声音还未发出, 却骤然发现眼前这个他一日日看着长大, 也同样防着的孩子,竟不知何时长成这样高大的模样, 须得他仰着头才能看清。
他何曾被人这般俯视过, 如同立春前的惊雷, 帝王眼角堆积着的阴影猛地一荡,眸底泛出锐利的寒意。
谢珩目光不躲不闪,语调缓缓道:“母后归天,父皇希望儿臣赴死, 儿臣得活着。”
“眼下父皇希望儿臣活着,那儿臣的生死只能全凭儿臣的心意。”
“好一个全凭你的心意。”帝王垂下眼帘,半晌又似笑非笑补了句,“那皇儿可得把人给看护好了,毕竟是个娇滴滴的玩意,风吹日晒久了也会死的。”
这随意的态度,就像是养在后花园里让人观赏的草木。
谢珩闻言,面色平静迎上男人的视线, 不卑不亢:“父皇提点,儿臣谨记。”
两人一站一坐,同样凉薄的唇角勾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只是谁也没主动提起眼下西靖大军压境一事,至于那位从西靖逃回南燕的公主,更像是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时辰不早,你先退下。”帝王摆手,然后有些厌弃推了一下司馥嫣之前送来的补汤,只是那玉碗金贵,被使了力气一推,便从桌沿打翻,混着汤汤水水碎了一地。
谢珩从御书房离开不久,宫中便传出太子侍疾不周惹帝王震怒的消息,同样传出的还有小司妃娘娘因为俏似先皇后的长相,得以日夜守在帝王病榻旁。
若是再得些时运腹中能怀上龙种,指不定空置多年的后位,会被这位给摘去。
东阁内,姜令檀还不知宫里发生的事,只是从那日谢珩进宫开始,她眼皮就跳个不停。
吉喜端着小厨房新炖的安神汤回屋,惊讶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姜令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声音略微带着哑意:“我睡得不安稳,便想抄写佛经静心。”
吉喜咬了一下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整个人却是被吓得一激灵:“太子殿下。”
“出去。”谢珩略有些烦躁扯开披风上的缎带,伸手拿起吉喜手中托盘上的安神汤,朝姜令檀走去。
“夜里凉得很,你若睡不安心,便叫人端了书案笔墨在榻上打发时间也使得,何必起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近。
姜令檀握着笔杆的手心紧了紧,却也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无碍的,屋子里地龙烧着,炭盆四下都放了,何必折腾人。”
谢珩闻言也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端起手里的茶碗饮了口,见只是寻常的安神汤药这才略略松了眉心:“夜里难寐?”
虽问的是她,语气却是肯定。
姜令檀见他端着茶碗,理所当然要亲自喂她。
正准备拒绝,碗沿已抵在唇边,语调含了笑意:“既是汤药,趁热喝才好。”
拒绝的话,就这样被她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安神汤加了桂花蜜,甘苦中透着丝丝的回甜,姜令檀只觉得双颊发烫,在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下,小口小口咽下嘴里的东西。
见她乖乖喝完,谢珩心情霎时好了不少,他就这样静静站在她身侧,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因为担心孤,所以难以安睡?”他忽然就这般直白问出口。
姜令檀被他低垂的目光锁着,慌乱中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的,想否认,但是对上他期待的视线,只得细微点了点头。
谢珩就这般轻而易举被她取悦。
他此刻想做些什么,但又顾及着她的情绪,她难得有这样坦诚的时候,若多逗一逗必定恼羞成怒。
“过些时日,我离开皇都前往雍州,善善可要一同?”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净她唇角的药汁。
姜令檀却被他问得一愣,她是想离开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眼下齐家冤屈洗清,就算心有不甘,但恐怕也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司氏一族断尾求生,献祭了家中那位嫡长女,日后在朝中声誉若不出意外只会一落千丈。
至于往后的事,皇城中认识的那些人,总有人要成为过客。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不能
太过贪心。
想通这些,姜令檀叹了口气:“我与殿下一同。”
她尽可能平静声音,却因为过分掩饰而绷紧的身体。
谢珩长得高,垂眸往下看时,视线正好能一寸寸掠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明明恨不得把她吃掉,偏生又藏得深。
“好。”谢珩应了声,忍了又忍,还是俯下身来握住她的手。
姜令檀起先是茫然的,等被他捏住了指尖,才回过神,她想抽回,可偏偏他握得紧。
“殿下……”她用了力气去挣扎。
谢珩眼底的目光深了些,但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许久才道:“雍州天冷,记得多带些衣裳。”
姜令檀目光软下来,视线抬高,却堪堪止在他鼻梁的位置:“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好。”谢珩点了一下头。
日子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地翻了过去。
谢含烟腹中孩子没保住的消息,终于也是纸包不住火传到了宫外,西靖那边得了消息后,刚死了儿子的贺兰公瑾像是疯了一样立誓要对兵伐南燕。
皇城中气氛日渐渐长,姜令檀看着吉喜带着人来来回回给她准备各季的衣物,忍了又忍还是出声道:“我只是同殿下出一趟远门而已,没必要准备那么多的。”
吉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怕姜令檀多思,只能低着头声音闷闷道:“太子殿下说雍州苦寒,姑娘身子骨弱,多准备些东西奴婢也能安心。”
两人都没有把话给说破,周遭丫鬟走动的脚步声更低了。
这时候吹笙从外边行礼进来:“依着姑娘的吩咐,奴婢把三皇子殿下给请来了。”
姜令檀朝吉喜指了指养着绿毛鹦鹉的偏厅:“带上鸭蛋。”
三皇子谢清野就等到院子外头,左边眼睛黑了一圈,也不知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被人暴揍。
他虽没长了一颗豹子胆,偏偏是个不怕死的:“嫂嫂,许久不见,嫂嫂想我了?”
姜令檀被他的话惊得一个趔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谢清野根本就不怕:“我来时打听过,太子大哥被父皇召进宫中去了,这一时半会指定回不来。”
“不知道嫂嫂寻我何事?”
姜令檀接过吉喜手中的鸟笼,亲自递给谢清野:“我把鸭蛋送给殿下,希望三皇子殿下能照顾好它。”
谢清野先是惊喜,紧接着就是恐惧,他一只手托着鸟笼不放,另一只手疯狂拒绝:“不不不不……”
“如此贵重的礼物,本皇子怎么能收下。”
“本皇子一向不夺人所爱。”
姜令檀笑着松手向后退了半步,福了福身道:“今后鸭蛋就劳烦三皇子照料。”
“啊,这这这……”谢清野一双眼睛都恨不得贴在鸟笼上。
吉喜看着在笼子里尖叫扑腾的绿毛鹦鹉,以及对面演戏演上头的谢清野:“三殿下既然收了我家姑娘的鸟,若不快些离去,待会子太子殿下要从宫中回来了。”
“也对,也对,本皇子得赶紧跑,最好连夜就跑。”他单手拎着鸟笼也顾不得更多,脚下生风眨眼就出了东阁。
等人走远,姜令檀扶着吉喜的手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三殿下为人看似浮夸,其实心地并不坏的。”
吉喜却并不这样认为,三殿下看似咋咋呼呼的性子,实际上暗中一直帮着太子殿下处理了不少麻烦,能为太子殿下所用的人,怎么会如同表面上简单。
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多嘴去说,至于太子殿下的心思她更没有胆子过多猜测。
这会子天色暗得早,等谢珩从宫里出来,黑暗夜色中的东阁被一盏盏温色的光给笼罩,骑在马上远远眺望,无端暖人心头。
“姑娘今日做了什么?”谢珩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吹笙。
吹笙呼吸微微发紧,还是如实禀报道:“回殿下。”
“姑娘让奴婢去请了三皇子殿下。”
“继续。”谢珩就这样停了下来,表情看不出喜怒。
吹笙只得硬着头皮道:“姑娘把鹦鹉送给了三皇子殿下照料。”
“好得很。”谢珩压下心底的愠怒,就算气得咬牙切齿,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点端倪。
“谢清野呢?”他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