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保证,不罚你。”
姜令檀僵在原地足足数息,喉咙内发堵的错觉在他掌心覆上的瞬间,慢慢淡去,长长呼了口气,纤长眼睫沾带着水汽更显浓黑卷翘,楚楚动人。
“为何如此害怕,觉得孤在生气?”谢珩眉心蹙起,语气听不出情绪。
姜令檀对上他微眯的漆眸,僵直背脊一动不动,她整个人完全被他半揽在怀里,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迦楠香。
这一刻,就算被捂住唇,她也不敢轻易挣扎,湿漉漉的眼睛微微睁圆,从上往下看时,就如同盛着一汪清泉,漆黑的瞳仁是泉中月,盈盈一水,触不可及。
“我不知道。”
“就觉得您定是生气了。”姜令檀说不出话,只能伸出双手慢慢比划。
虽然太子说不罚她,但这样的境况下,她一点也不敢放松半分,秀美的脖颈微微后仰,显出一截柔顺白皙的雪肤,乖顺的模样,瞧着格外惹人怜惜些。
更何况若是她自己一番好心,被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误会,就算是再好的脾性,也会忍不住生气的。
姜令檀越想越心虚,之前因为他过分亲密生出的防范心,此刻早就一点点消散殆尽了。
她诚心同他认错,他若能消气,自然是好事。
“原来善善也知自己做得过分?”谢珩偏过头,手掌慢慢松开,像是不经意从那柔软的唇瓣擦过,不动声色背在身后。
姜令檀本就底气不足,这会子再次慌张起来。
她强作镇静点了下头,声音有些哑,显得格外小声:“殿下,对不起。”
谢珩好似笑了一下,眸光看向她,神色晦暗莫名。
“孤原谅你。”
他声音顿了顿,继续淡淡道:“那能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乖乖相信孤?”
姜令檀“嗯”了一声,目光却是避开的,没敢看他。
谢珩今日难得极有耐心,也不逼迫,好整以暇站在原地。
“既然如此。”
“在离开雍州前,希望善善不要再拒绝孤的好意。”
“孤不逼你,但总归相识一场,你我之间不该这样生疏。”
“善善,不要让孤觉得遗憾。”
太子声音平静,可能因为太过平静的原因,竟显得有些可怜,姜令檀就如同被他蛊惑,心中一软,没有深想就点头答应了。
书房内安静,烛光跳动,两人离得极近,影子投在屏风上,如同交融在一起,显得暧昧异常。
姜令檀心里还藏着别的事,刚刚在书房外听到的关于柱国公齐氏的冤案,她有心想去问,僵立半晌也想不出理所当然的理由。
正焦急的时候,外边传来吉喜行礼的声音:“严大人。”
严大人?
她外祖父的学生严既清,今夜难道他也是因为齐氏当年所谓叛国通敌的冤案,来见太子吗?
姜令檀胡乱想着,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与太子并肩站着,脸颊和下巴的肌肤上红痕未消,像这种若有似无的痕迹,反而更显得意味不明。
更何况现在是深夜,孤男寡女,只会叫人多想。
严既清推门而入,显然是没料到书房里除了太子外,还有其他人。
他明显一愣,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温和,并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棉帕,细细擦了脸上衣袍上沾的雪碎,又抚平微皱的袖口,才朝她语气和善笑了笑:“姑娘。”
姜令檀只觉得惶恐,因为她没料到在朝中说一不二,最是严厉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严首辅,竟然会主动向她问好。
出于本能,往太子身旁靠了靠,硬着头皮朝严既清行礼。
“严大人,小女姜令檀。”
“因......因感谢太子把我的贴身妈妈从玉京护送到雍州,才、才深夜至此。”
“若是打扰了大人与殿下的要事,是小女的不是。”
姜令檀声音紧张,有些着急轻声解释。
谢珩没说话,只是垂眸静静听着,可当着严既清的面,他明光没有任何遮掩,仗着身高够高,就这样明目张胆落看着身前的少女。
严既清看了她许久,才如同回过神来一般,温和说:“我知道。”
“长宁侯府姜家,排行十一的姑娘。”
姜令檀听他这么说,觉得有些怪异,她眨了眨眼睛,忍下心头犹疑,正准备寻了借口离开。
谢珩面无表情往前挡了挡,淡淡地说:“老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平日往来的信件折子,大多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下来。”
“嗯。”姜令檀霎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朝严既清和太子分别福了一礼,“大人既然有话要与殿下商谈,小女不便叨扰,这就告退。”
“孤让婆子抬了软轿过来。”
“免得夜深雪大,路上滑得厉害。”
谢珩脸上表情未变,声音淡淡道。
姜令檀抬起头想要拒绝,可对上他认真的神色,只能毫无底气点头答应。
因为她刚才答应过他,在他离开雍州回到玉京前,都不会对他过分疏离,她不想他过分遗憾,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不知好歹的人。
严既清看着姜令檀扶着丫鬟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沉默许久才沉声交代:“十一姑娘。”
姜令檀不解回头。
严既清闭了闭眼,声音平静透着长辈的关系:“雪大,小心些。”
“谢谢大人。”姜令檀乖巧应下,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离去。
等人走远,严既清眉头一皱:“殿下,她还小,你不该这样。”
谢珩看着窗外黑得没有边界的夜色,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凉薄。
“老师。”
“机缘巧合,是您把她送到孤的眼前。”
严既清掌心颤抖着,手里握着的棉帕几乎拿不稳,他猜不透这究竟是不是太子对他的报复。
当年皇后白绫悬梁自缢在慈元宫内,最后见的人是他,临终托孤的人也是他。
皇后死后,他取代司家虎视眈眈的那个位置,成了当朝首辅,年仅四岁的太子拜入他门下,而他毕生所学,全由南燕前首辅,他的老师齐居正所授。
太子若恨他,那也是应该的,只是不该牵连她留在世间的唯一女儿。
严既清沉默片刻,捂着嘴低低咳了数声:“殿下若恨,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臣愿以死谢罪。”
“只求殿下放过她。”
谢珩漠然转身,高大颀长的身体压抑着冷意,不甚在意笑了笑:“老师若能活到那时候,再说。”
“眼下战事在即,老师不该操心这些琐事。”
“前线的布局,还需老师费心。”
谢珩伸手从书桌下方拿出两张大红的喜柬递过去:“武陵侯说明日喜宴,劳烦老师和小侯爷亲自去喝一杯喜酒。”
严既清看着两张大红喜柬,声音忽然变得
艰涩:“殿下确定要定在明日,这样大喜的日子?”
谢珩声音微低:“武陵侯亲自选的好日子,孤当然不会反对。”
“到时婚宴上乱起来,告诉施故渊护好十一。”
很久之后,严既清点头:“臣知道了。”
第87章 听澜
“老师若无事, 便回吧。”
书房一阵寂静。
严既清抬起头,常年蹙起的眉心上有一道深深的折痕,他生得高大, 看着不像是传言中体弱的读书人,无论笑不笑都给人一种十分的儒雅温和的错觉,如同家中心慈念佛的长辈, 并看不出是手段了得的当朝首辅。
眼前年轻的储君, 他一日日看着长大, 他甚至比帝王更了解储君的残忍无情,温润外表下藏着一颗要将世人屠尽的心。
当年因掐死兔子而偷偷哭泣的少年, 随着时间的流逝, 早已成了最寡情无心的皇权继承人。
本是白而无垢的璞玉, 被浸在权势的淋漓鲜血中。
往上,注定是孤家寡人;往下,是没有退路的深渊。
严既清背脊发凉,他握住袖中那块珍藏多年的方帕, 指腹轻轻从雪白绢丝上绣的木槿花上抚过,缓缓从烛光昏暗中抬眸。
皇权更迭,成王败寇。
他可以烂在泥里,但他曾立誓要守护的少年,他们不行。
“臣告退。”
严既清声音平和,退后半步,双目平静与太子对视。
四目相对,透过幢幢烛火, 他们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影子,关系亲疏,说是师生, 其实更像是父子。
隔着皇权的天壑,殊途同归。
谢珩端着茶并没有喝,唇边笑意很淡,一双漆眸幽深不见底,直到严既清孤高的背影消失在雪夜中,他才淡淡朝外边吩咐:“让人去厨房熬了姜汤。”
“给姑娘屋里送一碗。”
他声音顿了顿:“老师房里也送一碗。”
“是。”
回廊外大雪纷飞。
姜令檀一路坐着软轿回去,下了轿撵吉喜上前扶着。
她这一路回来,鞋底连片雪花都没有沾湿,就被伺候的人簇拥着进了屋中。
吉喜走在最前边,先是去拧了热帕给姜令檀净面,然后上前解开她身上的披风细带,声音小声说:“姑娘虽未沾了外头的雪,可那风也是冷得厉害。”
“奴婢伺候您先换一身衣裳,若是饿了,就让小书房蒸一碗牛乳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