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大笑着,沈银粟愣怔地点了点头,垂眼看了看自己满手滚热的鲜血,喃喃附和:“女儿好,女儿好。”
仿佛是急着向洛子羡保命一般,稳婆忙让人用热水擦拭婴儿,自己又在女人身边守了片刻,见其相对稳定后,裹好婴儿便跑出帐内。
“殿下,母女平安啊,母女平安!”
“啧,恭喜你啊,命保住了。”洛子羡长舒了一口气,指尖略微掀开襁褓的一角,轻轻碰了下婴儿的脸,眼中慢慢流露出笑意。
“去吧,先给孩子的母亲看看,之后裹好了我再将她带去营外,据说她爹爹也急着要瞧,不过此处皆是病患,因着不方便就被大哥拦在营外了。”
“是是是,殿下您尽管放心!”
稳婆应着,却见一旁的叶景策面色不虞,方觉惶恐,便听其开口:“怎不见云安郡主出来?”
“郡主……郡主她可能是还守着那位夫人,怕出什么问题吧。”稳婆说完,忙抱着孩子小步赶回帐中,抬眼看去,但见沈银粟呆坐在女人榻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疲倦的面孔瞧,一头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身上的衣裙脏乱一片,白皙的手上布满血污。
“郡主?郡主?”
稳婆缓了两声,却不见沈银粟应话,只好小心地将孩子放于女子身侧,余光中偷瞄着沈银粟过分冷静的神情。
察觉到身侧被放置了东西,女人的眼睫轻颤,挣扎半晌,总算睁开了双眼,悄悄挪动手指去触及襁褓中的胎儿,指尖被婴儿的小手攥住,哪怕尚未张开眼,那婴儿也仿佛有感知一般,小手不断地触碰女人的指尖。
沈银粟跪坐在一侧,垂眼看着,长睫落下,遮住眼中的半数情绪,只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柔软的触感还在掌心。
“多谢郡主……”女人的声音虚弱,显然已疲惫至极,沈银粟麻木地僵了一会儿,在女人几声轻呼后勉强回神,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恭喜夫人。”
“若无郡主,只怕今夜我要死在这里。”女人轻笑了一声,缓声试探道,“郡主要抱一抱她吗?”
“我……我怕我手不稳,还是算了。”沈银粟连忙摇了摇头,片刻,又小声道,“我能不能碰一碰她?”
“当然了,她是郡主您救下的生命。”女人话落,沈银粟的身子微微向前探去,手轻缓地剥开襁褓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脸。
不同于方才血糊糊的一团,眼下的婴儿虽然也算不得好看,却是小小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巧的嘴微张着,短短的手指柔柔地碰着她的指尖。
“好小啊。”沈银粟下意识地开口,女人点点头,“抱在怀里刚刚好。”
“……是啊。”沈银粟笑了笑,垂眼将手伸回,撑着地面勉强起身,“夫人疲累,我便不在此打扰夫人休息了。”
话落,沈银粟转身,拖着麻木的身体掀开帘帐,抬步走向帐外。
外面的天色已有些泛白,冬日的一道寒风吹过,沈银粟顿觉背后一片湿冷,额角的汗珠尚未擦干,冷风一掠,只觉脑仁突突作响。
“粟粟!你怎么样?”叶景策见状急步赶来,伸手便环住沈银粟僵直的身体,察觉到其背后湿冷一片,眉头不由得拧在一起,急忙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紧。
沈银粟只愣怔地站着,任由他裹着大氅,似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苦笑道:“什么我怎么样,阿策,又不是我生孩子,你问什么傻话?”
“粟粟,你……”叶景策眨了眨眼,欲言又止,伸手捧着沈银粟的脸哄道,“粟粟,别吓我,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我在这儿呢,你不必装给任何人看。”
“我哪里有装了?阿策,我可是帮那位夫人留下了她的孩子呢,母女平安,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是!我们粟粟最厉害了!”叶景策察觉到沈银粟的肩膀似乎在抖,忙俯身紧抱住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重复,“我们粟粟最厉害了,不怕,不怕……”
“嗯,我不害怕,我只是……我只是……”沈银粟咬了咬唇,倏然间抱住叶景策的肩,埋头在其颈间,小声哽咽道,“我就是有点想我阿爹阿娘,我都没见过我阿娘……”
“我知道,我知道。”叶景策轻声应和沈银粟,俯首亲吻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紧。
他何尝不知道她难过,他也想念他的阿爹阿娘,可如今叶景禾尚且不知父母死讯,他连说都不敢说。
早知如此,当初离京时就该多同他们说几句话的。
叶景策垂目,眼中落寞下来,迟疑片刻,轻轻松开抱着沈银粟的手,抬手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垂首哄道,“粟粟,不哭了,若让岳丈岳母看见你哭,该心疼了。”
“可是……可是他们又看不见……”沈银粟声音仍旧不稳,话未说完便被叶景策打断,轻声笑道,“谁说看不见了,天上那么多星星,保不准那个就是岳丈岳母盯着咱们瞧呢,若看见你哭了,岂非要到梦里来骂我?”
“你少贫。”沈银粟破涕为笑,“又不是被你气哭的,骂你做什么?”
“不是我气哭的,可是我没有哄好你啊。”叶景策说着,俯首亲了亲沈银粟脸上尚残留的泪珠,慢声道,“好粟粟,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
“真的?这么脆弱?”沈银粟红彤彤的眼睛向上撇去,撇了撇嘴,有些想笑,但见叶景策闻言更配合起来,握着她的手便向自己心口捂去,“心疼,好疼,需要郡主帮忙揉揉。”
“一边去……”沈银粟话说至一半,忽觉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耳边充斥着叶景策惊慌的呼喊声。
“粟粟!!!”
绵阳城的雪渐渐小了下来,军营外,一群村民簇拥着一个男子向营内探着,洛瑾玉淡漠看去,念尘和文昭见状立刻会意,忙伸手拦住男人前探的身子。
“军营重地,不可窥视!”
“我婆娘在里面呢,我看我婆娘还不成啊,要我说几遍,我是担心我婆娘生孩子才来的,没有打探军营的意思!”
男人急着解释道,文昭闻言向洛瑾玉看去,但见洛瑾玉缓不过来,声音虽温和,俯视的目光却暗含震慑。
“这位兄台不必担忧,眼下云安郡主就在尊夫人身边守着,想来不多时兄台便能听闻喜讯了。”
“可这都几个时辰了!这过会儿天都亮了!”男子依旧不满,却碍着洛瑾玉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小声嘀咕着。
“殿下,不若先差人将他送回去?”江月早忍了这男子多时,眼见着其队洛瑾玉不敬,更是耐心全无,开口间声音冷冽,却被洛瑾玉温声按下,“罢了,让他等吧,自家夫人分娩,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话落,众人似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抬眼望去,只见洛子羡用大氅裹着个孩子快步走来。
“大哥!你快瞧这孩子,她真的好小啊!”
“子羡,你小心些。”洛瑾玉话落,洛子羡已快步赶至,把孩子放入洛瑾玉怀中,只见那孩子似有所感一般,竟咧嘴笑了起来,小手在襁褓中动了动,似乎要去抓洛瑾玉的手。
江月从一侧探出头来瞧,指腹戳了戳孩子的脸,小声嘟囔道:“有点丑。”
“刚出生的孩子还没张开,都会有些丑的。”洛瑾玉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江姑娘,你这样说她,她该伤心了。”
怀中的孩子还在笑,洛瑾玉抬眼看去,但见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数辆载着草药的马车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下,金光散落在茫茫苍雪间,银光闪烁,如流动的细碎星河。
一切似乎都迎来了新生。
“子羡,云安如何了?”
“许是本就重伤在身又疲累过度,眼下情绪波动太大,心力交瘁,估摸着要睡上两天了。”
“睡上两天也好,云安是该歇歇了,景策可去护着了?”洛瑾玉声落,洛子羡嗤笑一声,“大哥,你这还用问?”
“那便成。”洛瑾玉松了口气,将孩子俯身递给面前的男子,却见那男子二话不说,抬手便掀开襁褓,见是女儿,当即叹了口气,“怎么是个女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月瞬间怒道,洛瑾玉也皱了皱眉,垂眼向男子看去,见那男子不满道,“我还以为会是个儿子呢。”
声落,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江月嫌弃地拍了拍手,冷漠道:“嘴贱就该挨打,此子由郡主接生,身上裹的是二殿下的外衫,想来是个天生富贵命,不嫌弃你这么个便宜爹就不错了,你竟还有脸嫌弃她?”
“你,你这女人!”男人被打懵了脑子,哆哆嗦嗦地看了看一脸淡漠的洛瑾玉,又瞧了瞧满是怒气的江月,颤声道,“殿下都没说什么呢,岂容你这女人放肆!”
“江姑娘说得不错。”男人话音刚落,洛瑾玉便抬手接过其怀中婴儿,将腰间挂着的玉佩塞进襁褓内,冷眼望向男子道,“此子降世,东方旭日初升,想来其命数也当为升腾之相,往后许是可造之材,我等着他日在京中遇见携此玉的良才。”
洛瑾玉一席话落,男子顿时乐不可支,忙躬身道:“借殿下吉言,借殿下吉言!”
说罢,抬手小心接过婴儿,护在怀中搂着。
见男人安生下来,洛瑾玉回首,只摆了摆手,念尘和文昭便领会了意思,好言相劝地将男人等一种村民催促回去。
“殿下。”走了几步,江月依旧心中纷纷,回首盯着男人的背影,眼中暗含恨意,“你为何要同那男人那般说,他那样重男轻女的畜生,根本就不配当孩子的父亲!”
“那又能如何呢,毕竟是那孩子的生身父亲,你我总不能杀了他。”洛瑾玉平淡道,“如若教训,只怕日后他会将今日的不满更加注在孩子身上,索性便给他写希望,让他以为善待这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和荣耀,这样起码能保证孩子未来的日子不会太苦。”
“确是如此,倒是便宜他了。”江月冰冷冷道,但闻洛瑾玉无奈地笑了笑道,“走吧,这孩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们眼下还是先去瞧瞧云安吧,我这妹妹何时受过这么多苦啊。”
第8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
“大夫, 粟粟怎么样了?”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一室暖意氤氲,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望着榻上合目的沈银粟,一侧军医紧张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声回道:“回少将军, 郡主身子并无大碍, 只是疲累过度, 情绪不稳, 休息几日便能缓过来了。”
“你两日前这是这般说的!可她现在还没有醒来!”叶景策不满地向军医瞥去一眼,军医顿时更汗流浃背,赔笑地躬了躬身, 余光瞄见榻上女子的指尖似乎动了动, 忙喜出望外地喊道,“少将军,醒了!郡主醒了!”
耳边吵嚷声愈发清晰,沈银粟方有了意识, 便隐约听见叶景策正缠着军医问东问西,略微睁开眼, 竟真看见军医满脸惶恐地盯着自己, 有意无意地窥探着叶景策的脸色。
“阿策……”沈银粟张口, 声音虚弱轻微, 叶景策听闻忙转过头来, 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去, 却听沈银粟轻笑了一声, 慢声道, “你欺负人家军医做什么, 不学好。”
“我担心你嘛!粟粟你知不知道,你那天都要把我吓死了!”叶景策小声狡辩了句,见一侧军医伸直了脖子好奇地往自己这边探,忙怒瞪一眼过去,挥手道,“辛苦陈大夫了,你先退下吧。”
“是。”陈大夫见状快速缩回头,迈着小步快速逃出帐内,一时间帐中便只余下二人。
沈银粟方醒,这一觉睡了足足两日多,精神虽充沛,嗓中却干燥嘶哑,说话间满是沙哑,叶景策起身将桌上温着的水拿去,见沈银粟渴急了似的匆忙咽下,直盯着她笑起来。
“阿策,你傻笑什么?”沈银粟被盯得有些困惑,撂了茶杯向叶景策看去,余光瞥见外面大亮的天色,不免有些恍惚,“阿策,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叶景策的声音轻轻落下,沈银粟握着温热茶杯的手一僵,垂眼望去,“那难民和草药……”
“放心吧,丹珠草已经被殿下带回来了,军医也按照你们之前商量的把药配好了。”叶景策握了握沈银粟的手,缓声道,“粟粟,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好好休息就成。”
“都睡了两天两夜了,哪里还能休息不够。”沈银粟笑着回了句,但见叶景策托腮望着自己,见自己真有了精神后笑容更甚,双眼一弯,不紧不慢道,“粟粟睡着的这两日,可是做梦了?”
梦肯定是做了的,只是这两日的梦浑浑噩噩的记不清楚,只隐约能想起梦中之人众多,有当初在师门的故人,也有京中众人吵吵闹闹的光景。
只是叶景策既这样问了,莫不成是她做梦时说了什么梦话?
沈银粟眨眼思索片刻,见叶景策颇有耐心地看着自己,俯身试探道:“我……我可是说什么了?”
“当然说了!”叶景策扬唇一笑,勾着她的发尾嬉笑道,“你说,阿策,我好喜欢你呀!”
“这是我说的?”沈银粟被噎了一瞬,抬首对上叶景策狡黠的双眼,便知这人是寻了自己开心,轻捏了下他的指尖,也不甘示弱地回嘴过去,“你就听见这一句?”
“后面还有?”
“是啊,就是阿策你啊。”沈银粟指了指叶景策的心口,“你说,粟粟,我也好喜欢你啊,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
沈银粟煞有介事地学完,本想着压一压叶景策调侃自己的气焰,不想这话说完,叶景策眨了眨眼,片刻,弯眼笑起来,一侧酒窝浅浅凹进去。
“原来是这样啊!”叶景策扬眉笑道,“那我保证,梦里的我说得句句属实!”
“你……你还真信啊……”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却见叶景策又给她倒了杯水润嗓,杯子刚放下,二人便听帐外传来呼喊声,红殊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悄声道,“小师姐,我们可以进来吗?”
“你们?”叶景策歪头向外看去,只听红殊话落,洛子羡的声音随之传来,“云安妹妹,我们来看你了!”
“对呀,嫂嫂,我们来了!”
这外面倒是热闹。
见沈银粟点了点头,叶景策起身向外走去,拉开帘帐,见外面几人鱼贯而入,叶景禾轻巧地从帐下钻过,红殊手中提了两只鸡,洛子羡手中也提了些什么,却不等叶景策看清,便一臂怼上叶景策的心口,挤眉弄眼道:“好兄弟,我们没打扰到你们二人吧。”
“就算打扰了,我现在还能将你赶出去吗?”叶景策抬眼,洛子羡耸了耸肩,“当然不能,所以我就是问一问,气一下你。”
“我就知道。”叶景策说着怼了洛子羡的手臂一下,随后让开身将其向帐内领,但见红殊和叶景禾正围着沈银粟嘘寒问暖,红殊手中的两只鸡不断扑腾。
“红殊……你这是?”犹豫片刻,沈银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只见红殊闻言淡定地将鸡拎起,认真道,“小师姐,我听说这鸡汤大补,所以特地找村民买了两只鸡过来,寻思给你炖汤。”
“多谢红殊了,可我现在不是很饿……”沈银粟小声说着,脑中莫名浮现出当初叶冲给镇南侯府送了一院子的山鸡,导致全府上下连吃几日山鸡的惨状。
“没关系的师姐,我考虑到这一点了。”沈银粟话落,红殊更昂扬地挺起胸膛,抖了抖手中的两只鸡道,“我就怕师姐吃不下,所以特意选了一公一母,这样就算不吃,还可以留着它们生蛋,吃鸡蛋也很补!”